“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为什么?红薯是庄稼中最不值钱的呗。所以电影豫剧《七品芝麻官》中的清官七品县令唐成的这句台词便广为流传,表达人们对贪赃枉法不作为的官员(干部)讽刺贬抑。
红薯为什么不值钱?首先是多,其次是可随便吃。
物以稀为贵,可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我的家乡秋季就主要是挖红薯。红薯种植量堪与夏季的小麦相比相应。我们小时上学,夏季放忙月假是收麦,就称“麦假”;秋季忙月假为pan(挖的意思)红薯,即用三齿镢(我们叫pan扒)从地里挖红薯,所以叫“pan红薯”,就称秋假或“红薯假”。
挖红薯费力又量大。无论是大集体时,还是实行联产承包制后,都是起大早,花一天功夫挖。壮劳力挖红薯,次劳力,一般是老的、小的、女的,可割长长的红薯秧,便于挖者找到红薯窝,描得准,挖得快;其次是拾红薯,同时给红薯剥泥。一篮一篮地用称称,把红薯称成一百斤的一堆一堆的,行列整齐。
最后,到傍晚时,队长点堆,看总共有多少堆,按工分或按人口给各家分。分时的顺序是抓阄的。所以,自家也不一定分到自家种的或挖的红薯。每家的红薯堆一般只会多不会少。父亲称完一堆时,总要另外再添几个,或者结末不够一堆的,差得少的,挖几个添上,差得多的,就分别添到已称好的堆上。有谁家红薯称不够,队长训罚是一回事,那人的名誉就坏了。
往往在太阳将落时,一片广阔的田野上人们都停下了活计,只有个别红薯还没拾完的人忙碌着,赶在队长点堆前完工。大人孩子因歇息而人声鼎沸,笑闹声在广袤的田野上回荡。
各家的当家人向会计汇报自家当天堆数,之后队长三言两语开个小会后,就开始按抓阄次序点堆分到各家。分完后,往往已是日落西山的苍苍黑。
有些家趁明儿赶紧挑没伤的大小适中的红薯拉回家下窖储存,为平时吃,或下年做种子。
有些家,把挖烂的、小的,甚至红薯筋筋都拾回去,在打粉机上把红薯打成糊糊,再过箩,上澄(deng)盆,弄出红薯粉面,这粉面可再做成凉粉,或粉条(粉丝)。当然这个过程很复杂,非一日之功。但当晚至少可以立即把红薯先拉回去,不用在地里摸黑。
有些家则是就地把较大的红薯ca成片,摆在地里晒干,几天后拾回去,放棚上或其它不易受潮的地方,也储存起来,需要时,可磨成红薯面,用来做红薯面条或蒸虚糕馍吃。
我家分到红薯后,是先挑出好的装一架子车,由父亲和年龄较大的姐或妈拉回去下窨子。之后,吃晚饭,再拿点馍或汤,给地里的人捎去。地里的人主要是在剩下的红薯中把大一点儿的ca成片。一般是在已挖过的地上,用三齿镢略平整一下,没突出的坑洼即可。把红薯片洒成大致方形的一片。我就把摞着的一片片拿开,摆在方形区域内的空隙处。我打记事的七八岁起,几乎一直就是父亲往家拉红薯,妈和姐总是有一人和父亲搭手拉红薯,一人ca红薯片,我总是摆红薯片,哥哥有时做这有时做那,有时熬不住,就地里就睡着了。弟弟还小,要么在地里玩玩,要么在家里睡,那么妈妈就有时得家里地里两头跑。
待红薯片ca完了,有时很晚了,现在想着应是夜里10来点了吧。周围田野一片迷蒙,有月光的天底下我看到眼前白花花一片,没月光时,繁星满天,我只看得见眼前脚下,把红薯片一片片找个空放那儿。
有时到这时大人孩子都累得不行了,父亲就让把红薯片先洒那儿,把剩下的小红薯娃娃儿拉回去。
记忆里的秋假是比麦假时间长而又很累的一个假期。而这个时候也是随时有啥吃的时候。
首先生红薯就可啃着吃,我往往摆着红薯片吃着那流着汁液的脆甜的红薯片儿。当然吃多了会拉肚子。
其次是烧红薯吃。有些孩子不大干活,玩乐性地在地里挖个窝,拾些干玉米杆什么的干柴,架上火,扔几个长条红薯在里面,火将熄的时候红薯就熟了,吃的几乎不是味道,是新鲜劲儿,是趣味。
真正充饥的,是家里先蒸或煮上一锅红薯,糖心的、干心的,想吃啥都有。当然烧红薯也可以,只是这时太忙,顾不上。待到冬天围炉烤火时,是吃烤红薯的好时候。
还有吃红薯渣馍(饼)。就是把用来磨粉的红薯糊糊挖一点儿,直接摊ao子上烙熟,想吃咸的加点盐,又甜又咸。那时饿,红薯刚下来时,想法弄着吃。
之后的细水长流,就是早晚饭熬汤时大多要煮一些红薯,有人基本是一碗饭半碗红薯,有人甚至咸饭(面条饭)里也加红薯,我特烦这又甜又咸的味道,所以从不这样吃,看也不想看。然后是喝凉粉、炖粉条,吃红薯面蝌蚪、擀红薯面、红薯面饸饹,吃红薯面花卷馍、菜包馍、虚糕馍等。
我常说我就是在红薯堆里长大的,红薯基本吃个够够够,更难忘那艰苦的岁月。因此,上师范后,看到城里同学稀罕吃红薯,觉得很正常,我拿到学校的蒸红薯就尽她们吃了,心想:你只要不嫌不好,我才不在乎,没什么,我们有的就是红薯;可看到和我一样的乡下同学也那么稀罕红薯,我就真想说:红薯堆里长大的,还没吃够吗?真矫情!
可是,后来,我的孩子们也很想吃红薯。只觉没啥给我们的父母,一年就专门种一点红薯,每次来县城,就给我和弟弟家拿一点儿。可我做饭很少煮,嫌那红薯气。家人爱吃,就让他们另锅蒸或煮。
今晚孩子想叫我给他捎点吃的,先是说肉饼,后是说烤红薯。哦,烤红薯好贵哟,要5元一斤吧,不料,一问,都8元一斤。我的心好疼哟!我没买,到另一家问问,竟卖脱了。我就只好又拐回那家买了一个中型大的,竟6元!
唉,红薯,从不值几分,被人贬抑,到奉为美味佳肴,超过苹果、橘子、香蕉等优质水果的价格,这是怎样的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啊!
我不再说谁矫情,我已理解和懂得孩子们和爱红薯者的感受。他们没有生吃过红薯片,也没有吃过红薯渣饼、红薯面馍、红薯面条,连吃个红薯面花卷馍也是稀罕,谁给他们烧过烤红薯,他们谁感受过吃红薯时的苦,又感受过吃烤红薯的乐趣和甘甜呢?
我也有点想念它了,烤红薯。手脚冻得生疼流泪的冬天里,一次妈妈抱着我从外面回来,来不及生火,把我放在锅头上,脚架在火边烤,把一个烤红薯剥开半截塞到我手里,说“先抱住暖暖手”,橙黄或橘红的红薯瓤热气袅袅,软糯绵甜!只要没烧焦黑,那皮也焦香或筋筋的耐嚼,我都是带皮吃的。待吃完一个大红薯,手脚暖和又不饿了,跑着玩去。
有时坐被窝里取暖,喊饿的时候,还是烤红薯。妈妈总说烤红薯吃不着人(即把人吃出病),尤其小孩子,吃烤的红薯还补肚子(即拉肚子的人若吃烤红薯,就不拉肚子了),还养人(即营养丰富)。
有时几个人围炉而坐,或选一个避风向阳的地方晒暖,妈妈和婶婶、娘娘们则一人端个针线筐,纳鞋底或缝衣服等,做着各类针线活,这大多是赶上一家人新年穿的新靴棉衣,还和我们“排瞎话(讲民间传说故事)”,或聊说着家长里短。我们感兴趣的听听,不感兴趣的就蹦沙包格、踢牌(在地上画格,按规则单脚蹦着把瓦片从一格踢到另一格),男孩子则推筒箍或打棒橛。不仅不会冷,还有时热得一身汗,饿了就吃烤红薯。
我一般还不喜吃蒸红薯。因蒸好的放篮子里,巴凉巴凉的;烤红薯烤薯了放火边,随时拿到手里暖和和的,还比蒸红薯好吃。
若几个人围炉而坐炉上放上一堆细条红薯烤着,那真的不是因为饿,而是一种享受的期待和乐趣。
烤红薯,带皮吃,焦香,软糯,绵甜,冒着袅袅的热气。什么种类的都好吃。
记得一次住外婆家,夜里舅舅不知从哪里赶回来,把在窑洞里刚睡下的我们叫起,说是捎回来了几个香蕉。香蕉,没听说过的东西,舅舅说我们本地没有,得从遥远的南方海边才有,多么珍稀宝贵的山珍或海味呀,我们都尝尝。弯弯像月牙的一段香蕉到嘴里一抿可完了,只咬有两三下。
吃完了,外爷逗我说:“小霞,吃着啥味呀?”我说:“面面的,甜一点儿,像红薯。”大家哗的笑了。
他们是觉得我把这么珍稀的果儿和我们这儿繁多的不值钱的红薯相提并论太可笑了吧。
其实,我觉得一个粗粗大大的红薯比香蕉还耐吃耐品呢。
现在让科学人士分析,一个烤红薯的营养价值也确实不亚于香蕉吧。
5元、8元一斤的烤红薯,让为其昂贵的价格而舍不得出手的我也有点想念妈妈的烤红薯。
橙红的瓤,剔透如玉,鲜亮如暖阳,热乎,绵甜,有我童年的几多甘甜和欢乐,现在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我的童年的烤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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