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啊,有!有!在这儿!”冬青把挂在扁担头上的小柳条篮子摘下来,掀开扁担下盖着白布棉罩的干粮筐,嗖嗖嗖捡满一小篮小豆馅儿的白面豆包儿,双手捧着,撂在沉重大木头上。
鲍冲眼光碰上了冬青的视线。鲍冲看见冬青那一双被绒嘟嘟的长睫毛遮掩的亮眸子里,燃着一团希望的火……冬青低下头去。
“水!”鲍冲要着。
“嗯,有。”转瞬间,冬青捧着一把铁壶和一叠蓝边海碗回来了。
“喝!吃!哥们儿!”鲍冲说着,端起碗来。
冬青闪到了人群里,闪到了人们都不在意的地方,眼珠儿定在鲍冲身上。这么多人里头,只有孙洪德不时地瞟着她。
鲍冲他们这四个小伙子吃东西,真可说是狼吞虎咽了。转眼之间,柳条筐儿空了,水壶空了,几个饱嗝儿从肚子里涌上来。
“哈腰挂来嘛!”鲍冲挑高腔喊了起头的号子。
“咳哟!”鲍闯、二顺和另一个五短身材的小伙子和了一声,卡钩叮当响,卡上大木头。撑腰起步,八个人抬不动的大木头,居然四个人抬走了,真是一股子神劲儿。
鲍冲不喊急号,不喊缓号,喊的是不紧不慢的匀工号儿,四个人一步一颤,大木头在微微摆动中向楞口挪去……在场的人没一个不目瞪口呆的。
鲍廷发看看孙洪德,孙洪德似乎感到说了不相当的过头话,显得很窘;鲍廷发不知是出于谅解,还是出于心理上的满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惊奇带来的兴奋和因担心而来的紧张,交错地萦络在大伙儿的脸上。然而,鲍冲他们杠上的这四个人,几乎没一个人注意到人们的脸色,他们眼前,是将散逝的流雾在朝阳中变幻的光怪陆离的颜色,他们的脚实实惠惠地踏在冻结的地上,耳朵听不见人们交头接耳的长吁短叹,也听不见动人的鸟声,除了太阳穴嗡嗡响,世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除了脚下的路,世间什么东西也瞧不见了。人在精神过度集中的时刻,大概都是这个样儿。
偏巧就在这个时刻,一棵叫做高丽明子的小树的伐根,踮在鲍冲的脚下;这种高丽明子,木心紫红,外层淡黄,树棵长不大,材质却硬得出奇。大约是它伐树时锯没拉透,树便倒了,留在地里的树根边上,撕出一片尖尖的木片儿——山里人把这种木片儿叫做猫耳茬子。这猫耳花子被冰雪一冻,如钢铁淬过了火,锋利的刀子一般。
鲍冲步赶步,抬木头不由人择路,那猫耳茬子就像筷子扎豆腐一样,刺破了鲍冲脚上的牛皮靰鞡鞋。如果是一般走路,鲍冲定会在猫耳茬子抵脚掌时候发觉。抬木头的脚步,却是一步一个坑,没容他觉出来,那个猫耳茬子已经穿透脚掌……尽管这样,鲍冲也只是像叫什么垫了一下子,腿抖了一抖,又挺直了,全然没觉出疼来,继续喊着号儿前进。
那沉重的木头眼见快被抬到楞口上了,他们四个人转向调卯儿。看的人们的欢呼声早已涌在喉咙口上等待着。猛然,鲍冲的腿又抖了一下,那纺锤形的杠子便要从肩膀上滑下去,他赶忙咬牙弓背,让后背托住杠子头,往自己这边揽了一揽,为的是稳住架式,不至于撂杠重起,以便能一鼓作气干完这活儿。谁知就在他好心揽杠的关口上,何二顺可就吃不消了,腰脊骨一哆嗦,杠子下了肩——
“啊!——”跟着是几个人同时的喊叫、几十人同时的难听的喊叫。这喊叫简直差了声。就在一瞬之间,只见那沉重的木头稍稍滚动了一下,何二顺便倒在雪地上了。接着是一团混乱,挖杠和扳钩响动,你拥我挤冲过去,鲍廷发冲在头里……
何二顺被抬出了人群,他的腿被碾在沉重的木头下,伤了……脸是烧纸色,嘴唇儿发白,眼睛闭着。他,昏迷过去了。
人们惊恐的目光从何二顺身上移到鲍廷发的脸上;鲍廷发额头滚动着黄豆大小的汗珠……
孙洪德虽然想看鲍廷发的笑话,但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他的心也软了,手足无措地在人圈儿里转转。吓破了胆,就没了主意,好大一会儿没个吱声的人。末了还是孙洪德说:“赶紧派一张爬犁,护送到镇上去,快!”
鲍廷发这才如梦方醒,去指派人;他正张罗着,山场下上来个人——这人是严尚清,他是昨晚后半夜里怕鲍廷发回寒葱沟的路上出事儿,追着鲍廷发来的,在路上遇上了新任县长韩雪梅,问了一下土匪情况,有了耽搁,这会儿才出现在鲍廷发面前,赶上的却是这么个场面。
牛拉的爬犁套上了马,在冰雪路上奔驰着。爬犁脚子下的滑杠沙沙沙地摩着光洁的路面,爬犁上的人们沉默着……牲口或许通人性,蹄儿低抬轻放,几乎没个响动,只有马脖子下的铜铃铛在叮咚,还是那么清脆,那么响亮,那么撩拨人心,引逗起一群鸟儿跟在爬犁后头比试嗓门儿,毫不顾及人们感情的沉重。
两张爬犁上的人,除了何二顺,哪个心窝子里不翻江倒海?他们布满血丝的眼睛是晦暗的,阴郁的,庄严的神色背后藏着恐惑和不安。在他们面前展现的竟然是少有的明媚阳光,这好像不是他们会担心死人的日子。从爬犁旁向后退去的积雪,一条游龙身躯似地蠕动着,闪着耀眼的鳞光,先是柔和的粉红色泽,后是金黄色,再后又是银白色。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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