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最不愿意离开家,一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再则门前屋后有忙不完的事情。
这天一大早,二哥打电话到我家里,说母亲乘公共汽车来盐城了,他拦不住。电话里不好多问,Z同志撂下电话准备去车站,我打着手势,叫他去上班。
我等在出站口,母亲走过来 ,远远地摆手叫我不说话,走近后盯着我的脸左看右看,嘟囔着怪二哥多事,她能摸得到我的家,无需要我接她,想当初她也是独自一人摸到县城我读书的学校。
到了家里,母亲从大包小裹里掏出肉圆鱼干之类的吃食,还有她自己的一大堆衣服,看样子,要长住了?
我憋不住了,小声问你怎么知道的?母亲再次摆手,叫我不说话,然后,一手拿着小板凳,一手拎着满网袋龙虾,去小院子里。
我儿子喜欢吃龙虾,母亲常常烧好龙虾,盛到饭钵子里,送到客车上,给钱售票员带到盐城车站,我再去车站取回,有时嫌麻烦,抱怨母亲多事。
母亲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熟练地剪龙虾,一边唠叨:这个世界上啊,什尼都是假的,吃饱穿暖才是真的,身体好比天塌下来还重要……
我走过去,蹲在母亲身旁。天光云影缓缓爬过母亲灰白的头发,摩挲着她细密的皱纹,荡漾成一身的波光,院墙上枝叶婆娑,鸟声如洗,那一刻,我的心安静又踏实。
儿子学习很粗心,做过的题目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错,我时常急得大呼小叫。
一个月前,学校召开家长会,儿子课桌下塞了一堆不及格的试卷,我当时就像吃了一记闷棍,头晕目眩,小升初考试在即,这不是要了我的老命?
回到家里,儿子还在顾左右而言其它,就是不肯说实话,我怒不可遏,对着他一通咆哮,喉咙顿时就像针戳一样地疼,咳嗽不已。
第二天,喉咙疼痛缓解,但说话嘶哑,接下来几天,我不但没有平心静气,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发脾气,直到喉咙哑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Z同志带我去医院,做完喉镜,治疗方案是要么住院做手术切除声带息肉,要么完全噤声观察一段时间。
医院下楼梯,碰到荡里一熟人,我一言不发,Z同志跟人交谈了几句。熟人回到老家,小街碰到母亲,说“小老姑成哑巴了”,母亲这才急不可待地来到城里看我。
从早到晚,母亲嘀咕个没完没了:
一定要去大医院治病,南京看不好,就去上海,上海再看不好,就去北京,就不信没有地方治好你的嗓子。
不要乱发脾气,着急就容易惹火上身,千好万好不如身体好,身体不好的话,猪不吃狗不闻,亲戚朋友躲着你跑。
不要狠(方言:骂)伢子,是马不是骡子,你再喊再骂,笨蛋还能换成另外一个伢子?牛大自耕田,船到桥头自然直,命里有五分省得起五更,你长这么大我不打不骂由着你性子来,你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
母亲的话有失偏颇,但我不跟她争辩,一笑了之,暗暗下决心不再凶儿子。可是,一看到儿子那作业写得漏洞百出,我又开始火冒三丈,忍不住拍板凳打桌子。
母亲上前拉我走旁边,眼不见心不烦,我挥开她的手,母亲眼看拦不住我,于是背起包裹,攥住我儿子的手说:二丫,你这样刀凿斧砍又打又骂,还不得把伢子吓死?笨笨,跟外婆回马荡,现在就走,由着你妈一个人疯,一个人跳。
儿子真跟着母亲往外走,Z同志拦不住他们,就把我往外拖。
我知道母亲并非真的想带儿子离开,她没有办法阻止我狂风暴雨的发作,只有用离开来吓唬我。
母亲和儿子,一老一小向着黑暗走去,昏黄的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刹那间,我内心一阵疼痛。
我追上前,母亲要我保证不再打骂儿子,否则她当夜走回老家,我重重地点头,母亲脾气真上来,也是山挡不住。
一个月假期结束,我要去上班,母亲左右为难。她巴不得我在家里休息,完全养好嗓子,又不能叫我不上班,工作是我安身立命之所在。我答应母亲,上班尽量不说话少说话,母亲这才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我上班了,倘若下班迟,母亲就叫放学的儿子打我电话,或者叫Z同志出去找我。
我踏着自行车回家,时常见母亲站在路边踯躅,她在等我迎我,所以 ,Z同志天天叮嘱我早点下班,我不回来,母亲就一直站在路边等,她既担心夜晚人少,又担心城里的路车太多。
在乡下,天晚了,她会挨家挨户地找我,一路走一路喊,二丫,嘎来呀,二丫,嘎来吃晚饭啦……。
陌生的城市,她不敢走太远,也不敢大声喊我的名字,只敢来来回回地张望。
城市恍惚的路灯下,母亲佝偻着身影,贴在门口宽阔的路边,左左右右反反复复地走动,如同站在老家黯淡的煤油灯下,靠着木板,左左右右反反复复地打着柴帘。
母亲的白发乏起点点星光,好似一朵一朵的芦花在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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