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母亲舍不得离开马荡半步,围着门前屋后忙,好像空闲半天,必然少捡了半缸金子似的 。
这天一大早,二哥突然打电话到我家里,说母亲乘公共汽车来盐城了,他拦不住。
周同志接的电话,不好多问。
撂下电话,他说待会儿去车站接母亲。
我嗓子疼,打着手势,叫他上班,我去。
我站在车站门口,母亲出来了,直盯着我的脸,左看右看,然后摆摆手,叫我不说话,自己却嘟囔着,怪二哥打电话多事,她摸得到我的家,不需要我来接她。
母亲背来大包小裹,到了家里,一样一样往外掏,除了吃食,她的衣服一大堆,看样子,她要长住了?
我憋不住了,小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母亲不理我,一手拿着小板凳,一手拎着满网袋龙虾,去小院子里剪龙虾。
我儿子喜欢吃龙虾,母亲常常在老家剪好烧熟,盛到饭钵子里,送到班际客车上,把钱给售票员,请客车带到盐城车站。
去车站拿,我特嫌麻烦,母亲就说荡里的龙虾比城里的干净又好吃。
这次,母亲带来的龙虾足足有十斤。
母亲坐在小院门口,熟练地剪着龙虾,自说自话,这个世界上啊,什尼都是假的,吃饱穿暖养好身体才是真的,比天塌下来还重要。
我蹲在她身旁,看光影在她的身上缓缓移动,那一刻,我觉得特别踏实,儿子的学习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儿子学习很粗心,做过的题目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错,我时常忍不住大喊大叫。
一个月前,我去学校开家长会,儿子课桌塞了半桌肚的考试卷,分数一言难尽。
儿子考得这么差,而且一直瞒着我。
我当时就像吃了一记闷棍,头晕目眩。
回到家里,我大声责问儿子,儿子非但不认错,还跟我百般辩解。
小升初考试在即(那时没有学区房一说),我又气又急,对着儿子声嘶力竭,咆哮如雷。
仅仅几分钟,我咳嗽不止,喉咙像针戳一样地疼痛,一句话说不出来。
第二天,喉咙疼痛缓解,但说话嘶哑。
我没有当回事,该上班上班,下班回家,该急还是急,该吼还是吼。
就在前两天,我又一次歇斯底里,急得要往天上跳,考试不及格的儿子吓得直往后躲,刹那间,我一句话说不出来,失声了。
去医院做了喉镜,医生当即开住院单,说声带有息肉,需要手术切除。
我找医生朋友,她建议我先噤声,做保守治疗。
走到医院门口,碰到老家一个熟人,我一言不发,周同志跟人交谈了几句。
老家熟人小街碰到母亲,告诉她“小老姑成哑巴了”,第二天,母亲就来到我家里。
母亲要我去大医院,南京看不好,就去上海,上海再看不好,就去北京,她不信没有地方治好我的嗓子。
从早到晚,母亲唠叨个没完,中心意思就是:不要乱发脾气,着急伤身,千好万好不如身体好,身体不好的话,猪不吃狗不闻;不要凶周笨(我儿子),是马就不会变成骡子,牛大自耕田,命里有五分省得起五更,你小时候没人管,不也有好成绩?
母亲的话失之偏颇,我不跟她争辩,一笑了之,暗下决心不凶儿子。
可是,一看到儿子的错题,所有的淡定立刻烟消云散,火苗嗤嗤直冲头顶,冲顶的怒火化为拍板凳打桌子的吼叫。
母亲上前劝我拦我,我依然猴急狗跳,一句听不进去。
眼看劝不住我,母亲背起包裹,拉过我儿子说:你这样刀凿斧砍,还把伢子吓死了呢,乖瓜,跟外婆回乡下,现在就走,让你妈一个人疯,一个跳。
儿子真跟着母亲往外走,周同志跑出去拦,外婆一甩手,推开他。
已是半夜时分,往哪儿走?
我知道母亲并非真的想带儿子离开,她没有办法拦住我狂风暴雨的发作,只有用离开来吓唬我。
周同志跑回家,对我吼,把我往外拖。
母亲和儿子,一老一小向黑暗中走去,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瘦瘦的,刹那间,我心如刀绞。
我追上前,母亲不肯回头,要我保证不再打骂儿子,否则她当夜走回马荡,我重重地点头。
假期结束,听说我要去上班,母亲左右为难。
她巴不得我在家里休息,早一天养好嗓子,又不能叫我不上班,工作是我生活的来源。
母亲白天在家里嘀咕,求神明保佑我,晚上坐到门前的石凳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答应母亲,上班尽量不说话少说话,母亲满脸积攒的皱纹才松散了一些。
倘若,我下班迟回家,母亲就叫早到家的儿子打我单位电话,或者叫周同志出去找我。
我踏着自行车,远远地,见母亲在门前的长路上张望,她在望我回家。
天晚了,在乡下,她会挨家挨户地找我,而且一路走一路喊,“二丫,嘎来呀,二丫,嘎来吃晚饭啦……”。
陌生的城市,她不敢到处走,也不敢喊我的名字,只有来来回回地张望。
黯淡的路灯下,母亲佝偻着身影,贴着路边,左左右右反反复复地走动,如同靠着木板打箔子。
路灯照着她的白发乏起点点亮光,犹如一朵一朵的芦花在跳跃。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