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珏一个人站在城墙旁,望着城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双手时而摩挲着皮裘的衣角,时而放在古老的墙砖上。虽说是北地极难一见的晴天,但仍有微风肆虐,夹杂着万年未曾消却的冷意,兰珏不由得打了个摆子。
“先生怎么还不到,他走时说的今日就会回来。”兰珏将双手放在脸上,哈了口气搓了搓脸,在原地跺了跺脚。“再等等,再等等吧。”
城墙旁不知何时走上来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穿着厚重的皮袄,腰间挎着一柄长刀,胸前印有兰氏的兰烬花,血红的兰烬花像涂了血一般。年轻人走上城楼,就看到不远处的兰珏,随即朝兰珏走去,边走嘴里还说道:“公子,府君寻你不见,好似有些生气了,快随我回去吧。”
兰珏不用回头已经知道来人是谁,正是燕陵府的侍卫头子阿付,阿付的刀术很好,在整个焕雪城能排上名号。“再等等。”
兰珏的声音很小,但阿付足以听得到,“可是,再晚些回去,府君要发脾气了。”
燕陵府府君兰长空,兰珏的父亲,膝下仅兰珏一子,继承了兰氏燕陵府府君的位置,自成一域,率其手下五千儿郎护卫北地十三城,南方的人眼中,兰氏是自成一国,可笑的是他们不知道兰氏在十三城从不收税,连五千武士都是十三城的居民自发参与,兰氏在焕雪城的时间之久,南方的许多国家都比不上。
曾有别国的使者前来想要将焕雪及其十三城纳入治下,兰珏的某位先祖直接将使者的头颅斩下,将其送还给此国国主,附上一支兰烬花。此举一出,各国皆惊,从此无人敢打兰氏焕雪十三城的主意。
兰长空作为现在的兰氏家主,家族的主脉只剩他和兰珏两人,从小兰珏就在兰长空的指导下练习刀术,严格的练习下包裹的不仅是父亲对儿子的期望,更是对下一位城主的严格要求。兰珏的母亲早亡,印象中只有父亲的诸般严厉。
“那,那就……”兰珏想起严厉的父亲想要回去,挪了挪脚又想起流霜走之前曾答应他这次回来带他去南方,“不,流霜先生答应我等他回来就带我去南边,我要在这等他。”
阿付看着不愿回去的兰珏,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办,尴尬的摆了摆手,拍了拍衣服下摆,遂扶着刀柄,站在兰珏身后,心想既然公子不愿回去,在他旁边护卫也好,省的出了什么乱子。
兰珏这时又想起流霜走的那天和他说的那些话,
“小公子可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你是牧魂师啊。”
“你将来想要做什么呢?”
“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在这呆,这儿总是一成不变,我不想练刀,也不想当什么焕雪城主,燕陵府君。我就是想看看南边是怎么样的,我听城里的商人说南边很好,我想去看看。”
“如果你愿意和我一样,成为牧魂师,我下次回来就带你去南边。”
“好啊。”
“要是当了牧魂师,你的性命就不完全属于你自己了,现在你还愿意吗?”
“唔……”
流霜转身和他的从者将行李放在马背上,回头说:“要是我回来的时候,你还愿意当牧魂师,我就带你去南边。”
“我父亲……”
“你父亲那里我去说。”流霜说完这句,上了马,匆匆的出城去了,只告诉了兰珏回来的日期。
阿付在兰珏身后站了不到一刻钟,太阳渐渐地消失了,远处的灰云开始朝焕雪城舒展过来,风也变得大了起来。
“公子,风雪要来了,尽早回去吧。”阿付望着远处的灰云,踱了踱脚朝兰珏建议。
城楼下的路上,来往的车马都加快了速度,想要早些找个避风的地方,但并不显慌乱,毕竟在北地,风雪实在是平常。
远处的灰云突然间变得快了起来,转瞬间就要笼罩在焕雪城得城头上,大风也将积雪刮了不少起来,视野逐渐变得模糊。远处的大路上突然出现了两骑,当先一人,穿着白色的皮裘,头上盖着一顶毛茸茸的皮帽,兰珏看到,是流霜回来了。
兰珏紧了紧衣裳,面带笑容的飞快地下了城墙,朝城门口跑去,身后的阿付无奈摇了摇头,追上前去。
焕雪城燕陵府。
主厅装饰的极其简单,但简单并不意味着简陋,四周的墙壁上刻画着断断续续的岩刻画,昭示着兰氏的武功。柱壁上挂着的古灯燃着悠悠的火焰,似乎在诉说着兰氏的沧桑和古老。厅上的主座坐着一个阴翳的中年人,中年人的头发及肩,随意的披在脑后,寸长的胡子让人看起来颇为神秘,穿着一件极为华贵的白狼皮裘,座位旁靠着一柄刀,那柄刀比常见的刀长,刀鞘上描绘着血色的花瓣,流霜看得出来,那是兰氏的兰烬花,而主座上的中年人是焕雪十三城的燕陵君,兰氏家主兰长空。
主座下首两排座椅,流霜正坐在第一个椅子上。两人望着窗外的飘雪,默不作声。
良久,坐在上首的兰长空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开口说道。
“我听空儿说,先生要带他去南边。”
“是,我跟令公子讲好了,令公子也同意了。”流霜嘴角始终有着一丝笑意,仿佛天生的自信让他充满着一股别致的魅力。
“我不同意,空儿是兰氏除了我唯一的直系血脉,他走了谁来接替我,谁来守护焕雪十三城的十数万子民。”兰长空面无表情,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
流霜没有接话,端起旁边小几上的茶碗,揭开碗盖,一股白气飘洒出来。流霜吹了吹浮叶,小口喝了一口,随后咂了咂嘴,脸上浮现满意之状。
“燕陵君府上的茶倒是和别处大不一样。”
“用兰烬花茎叶炒制,别处可没有。兰烬花只能在北地生长,我可从没听说过别处有兰烬花。”
两人一言一语间似乎偏离了正在说的话题。
“令公子有成为牧魂师的天赋,我试过了,他的灵魂强度是普通人的五倍以上,这样的天赋即使在中州也只是在藏书阁里的书里能见到。”
“哼,牧魂师,虽说你是牧魂师,可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少,我兰氏先祖的牧魂术现在在中州,在你们那劳什子的生魂楼上,恐怕也是绝密吧。”
“令祖当年在中州确是风光至极,一时无两。我辈中人自然也记得他作为牧魂师的事迹。”对于兰氏先祖,流霜并不吝赞扬,毕竟兰氏先祖当年作为生魂楼的七位长老之一,曾为牧魂界作出不小的贡献。
“那你知道为何他带着他的幼子幼女一路风尘来到这冰天雪地。”兰长空说到这里,言语中隐隐有了些许怒意。
“千年前的事情,又有谁能说的清呢?一旦成为牧魂师,”
“性命就不再属于你,是吗?”
不等流霜说完,兰长空纠结过了他的话。顿时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尴尬。
兰长空咳嗽了一声,复又说道:“先祖当年弥留之际对其子孙说道,他一生做过的最热血,最荣耀,最不该,最应该,最伤心,最痛苦的事就是学牧魂术,成了个劳什子的牧魂师。以后兰氏族人不许到南边去,更不许去学什么劳什子的牧魂术。在之后即将咽气的时候,又断断续续地说…”
“天灾及已,诸神退避,众生皆有一死。
眠于天地尽头,长于冥海深处。
吾等性命,非属吾等;
吾等姓名,愿留魂策。
吾以己身己魂,
牧命魂,牧生魂,牧凶魂,牧一切魂。
令生者再生,亡者退散;
天地崩碎,其愿不散。”
流霜用独特的强调吟出一段誓词,霎时间整个大厅内充斥着一股悲戚,流霜的誓词让人感觉血液发烫,独有一丝决然。兰长空并未因流霜打断他的话语而恼羞成怒,而是闭上了双眼,耸了耸肩膀,将头埋得低了一些。
“还有一句,是‘但我从未后悔啊’,说完这句,先祖是真的去了冥海深处了。”说完这句话,兰长空将头埋的更低了。一阵冷风把厅旁的琉璃窗吹开一道缝,凉意灌了进来,流霜起身关住了窗户,然后走到灯旁,挑了挑倒向一边的灯芯,厅内的光又亮了起来。“燕陵君,天灾已至。”
“在牧魂师的眼中,天灾恐怕每天都在吧。”兰长空并没有抬头,低沉的语气像一闪一闪的灯光一样,忽暗忽明,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有牧魂师在海西之地发现了凶魂的踪迹。”流霜顿了顿继而说道,“不是普通的凶魂,是星魂枯霜。”
“不灭的上古星魂吗?”兰长空抬起头,盯着流霜看了看。
“兰珏不只是天赋异禀,他很有可能是异魂,虽然现在无法证实,天灾的结束需要他。”流霜说完这句坐在座位上,双手拢袖,看样子是不想再说了。
上古星魂枯霜自牧魂术被创造出来,总共在生魂楼上的魂策中出现三次,每次出现,都是腥风血雨。曾有牧魂师作注道:星魂降世,冥海倒倾,天灾之始,何日可终?虽有失偏颇,但从只言片语中也不难看出星魂的恐怖。
兰长空挺了挺胸,坐直在座位上,右手拿起了倚靠在一旁的长刀,左手抚摸着刀鞘上的纹路,血色的兰烬花在忽暗忽明的灯光下显得愈发妖艳,兰长空的眼睛里似乎少了一些东西,又似乎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你知道先祖为什么将兰烬花作为我兰氏的标志吗?”
流霜沉默不语。
“你们中州人称兰烬花为诅咒之花,与死亡同行的妖艳瑰丽,真是可笑,这世间哪个人不是与死亡同行呢?蛮人,不,焕雪人称其为‘无畏之源’,是他们无所畏惧的根源。”
流霜若有所思的听兰长空解释着兰烬花的花语,空气中不知怎么的流露出一股悲戚的氛围,兰长空的身体抖了抖。
“珏儿连他祖宗的刀都拿不起来!”
“他不需要亲自拿刀,自有人会为他拿起战刀。”流霜明白兰长空虽然并没有说出让兰珏随他离去的话语,其实他已经同意了。“跟着我的那个少年,他的身体里流着你们兰氏的血。”
流霜说完这句话,起身朝着厅门走去。
良久,身后传来一声叹息,继而隐隐有些抽噎声。
翌日,燕陵府。
燕陵君决定今日去祭祖,府上的侍从们忙忙碌碌近半个时辰,方才打点好出行的物品。兰氏的祖陵并不在焕雪城附近,而是在更北的燕山,蛮人史诗中的无垢之山,距离冥海最近的地方,距焕雪城有近五百里。
燕陵府门口的街道上已经准备好了车马,兰长空走出府门,身后跟着兰珏,流霜和他的侍从,那个话很少的阴冷少年,还有几个府里和城中的管事,其中还包括几个北地的蛮人。
“楚伯,我不在的时候你负责府里的事情。”兰长空朝着年纪最大的老者说道,这个楚姓老者自兰长空父亲时,就是燕陵府的管家。楚伯点了点头,微笑着说;“府君一路小心,兰珏少主身子弱,莫要病了。”
兰珏也很喜欢这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者,点了点头,“知道了,楚爷爷,你也要注意身体啊。”
兰长空将头转向另一边,对着领几个人说道:“楚兴,戈莫扎格,你二人好生训练儿郎们,有冰兽袭扰的话,去找风烯城的昆鲁勃,他是蛮人中的智者。”
“诺,得令。”两个魁梧的汉子抱拳应承道。
“空先生可是要随我同行。”兰长空问一身白衣的流霜。
“我就不碍燕陵君的眼了。”流霜的表情似乎万年不变,嘴角的笑意淡淡的,“你跟着他们一起去吧。”流霜推了一把身旁的侍从,正是那个一直跟着流霜的阴冷少年。
少年点了点头,默默的走到了一匹马旁边,紧了紧身上的皮带,身后背负的长刀跟着晃了晃,少年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听说蛮人的冰栗酿在北地很有名,我可要去尝尝。”流霜看少年听话,也就不再看他,转而说了自己的打算。
“先生,你也知道我们的冰栗酿,你喝了冰栗子就,保管你以后喝其他酒都没味道。”搭话的是看起来大大咧咧的戈莫扎格。戈莫扎格说话时的神态不难看出他也是爱酒之人,而且对这种冰栗酿十分推崇。
“看来戈莫将军也是同道中人啊,哈哈。”流霜听戈莫扎格的语气,已经可以想象冰栗酿的迷人了,但究竟怎样还是要尝过才知道。
兰长空看着憨厚的戈莫扎格,颇有些无语,摇了摇头对身后的阿付说:“阿付,你留下,跟着空先生去寻冰栗酿,这个季节城中的冰栗酿都销售一空了,你陪他去城外的蛮人部族里去寻,所需用度自己从楚伯那里取。”
“空先生可不要贪杯,冰栗酿引多了可要烧胃。”
流霜咧嘴笑了笑,摆了摆手意思自己知道了。兰长空一行人都上了马,兰珏独自一人坐了后面的马车。
兰长空看队伍已经准备好,挥了挥马鞭,“出发!”浩浩荡荡的出城往北方去了。
中州东海海边无极山。
山脚下的小路旁,一男一女倚坐在路边,两人身上的衣服虽然有些破旧,但是衣物上的紫荆图案足以说明这两人的身份,正是卫国皇室贵胄。
男孩约莫十五六岁,脸上虽有不少污渍,但眉目分明的棱角仍能看出少年的俊秀,虽然饿得有些瘦,但澄澈的眸子里尽是坚毅。另一旁的女孩比男孩略小,低着头坐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把玩着衣角。
男孩取下腰间的水袋,慢慢的喝了一口,“夕月,到这里我们就安全了,沁国公的追兵不敢来这的,父君说过,无极山是武士的圣殿,高手无数,没有人敢在这里撒野。”男孩随手把水袋递给了唤作夕月的女孩。
“哥哥,父君和母后他们,他们是死了吗?”女孩接过水壶,抬起头看着男孩,眸子里闪着点点泪光。
男孩咬了咬牙,不知该怎么回答,沉默了一会,男孩拉起女孩的手,“夕月,你要记住,父君,母后,你的侍女们都死了,他们是被沁国公杀死的,我们总有一天要回去报仇,我陆尘远一定要加入无极殿。沁国公我一定会杀了他。”陆尘远的眼神中突然出现一股凌厉,夕月被哥哥的气势所摄,皱了皱眉,低下头沉默不语。
兄妹两人又休息了片刻,期间谁也没有再说话,陆尘远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无极山,闭目深深的呼了一口气,起身牵起了路夕月的手。
无极山东侧靠海,浅水湾修建有一亭,唤作无涯亭,取海之无涯,武道无极之意。
亭中坐着一老者,一女子。
两人望着远处的阵阵波涛,海上起了风,白沫不断地击打在岸边,老者扭了扭久坐的躯体,“这世道要乱了啊。”
身侧的女子将桌上的凉茶倒掉,重新斟上了一碗热茶,也没有看老者,也没有答话。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用担心我,这无极山不知还有几人记得我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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