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火车抵达杭州东站的时候,恍惚是梦。
梦里边的临安城纷至沓来,从时光深处缓缓的,缓缓的,取下它水雾一般的面纱,以千年的盛衰与历代的繁华,一一呈现我面前。
它热闹却近于无声,每一条穿梭的大路都与暗流的水道勾通串连,在夜色的包围下,交织成原味的古吴越钱塘。
放下行李后,连夜奔向西湖,在岳坟公交站下车的人许多:本地居民出来散步的,外国游客过来参观的,以及像我一样慕名至西湖赏夜景的,无论是谁,不出其外的兴奋并激动。
大约是上个世纪早已种下的梧桐,它的舒展的枝干高指向天空以及路的中央,而阔大的叶儿密密遮蔽着整条街。街灯此时温良地映照,它的仿佛做旧的光将时间拉回数百年前的酒家勾栏,而投下的影儿落在我们的身上,深秋的路上,斑斑驳驳且微微泛黄。
经过了岳王庙,再往前,是苏堤北端。
人渐渐多了,一种被世俗攒动所搅扰的不快之感骤然发生,我只得尽力去找更偏僻、更幽暗灯光的湖边碎石小道走。道旁的古柳很有些参天的形象,一条一条垂下的柳叶丝绦,如溢满的西湖之水般,顺着风的痕迹而微微荡漾着。
抬眼望去,月光空明的一轮,有时云雾遮盖,有时又忽然水墨一样显形于长空的卷轴之上。这西湖中秋的满月遂使我想起了苏东坡,想起我此时正走在,他千年以前修筑的长堤之上。那月光下浮动的柳枝是他飘逸的衣带,而树中鸟雀啼唱着他的诗,他的词,他的豪放与豁达,一生的月白风清与不合时宜。
行到苏堤中段,恐未尽而夜深,乃折返至三岔路口。
沿湖畔往东,不远是苏小小墓,古亭之下,只一块墓碑与半圆坟头孤零零的,独守于路之尽头的突出高地。苏小小其人其事,我在中学语文课上时早已听过,而此时相逢,在无边夜色与众多游人层层包围、议论不绝下,更忆起李贺《苏小小墓》中: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人声此时愈是沸腾,我愈平添了一种凄凉乃至骨冷。然而想到了这个女子是如其内心所愿、内心所求的过完她的人生,“生在西泠,死在西泠,葬在西泠,不负一生爱好山水”。又觉得这或许也是种世间最凄美的诗意,最难得的圆满。
复辞去,过西泠桥,往孤山路上继续前行。
路边渐多了不同时期的建筑与院落,但在夜幕中纷纷隐去了大半部分,只是展露出一扇紧闭的漆黑大门,一排高大的灰白院墙,以及一条卷翘的飞檐与黛色的砖瓦。于是我继续走在湖畔的青砖步道上,稀稀疏疏的人们就在我的身前或身侧,然后依旧是参天的古柳或梧桐,在夜的风中轻轻吹动。外面是更开阔的湖面,更远处的圆月仿佛也愈加明朗了,映照出一派银亮色月辉下影的轮廓,而那中间高出的、雄伟的、倒钟的形状,竟不是传说中久负盛名的雷峰塔么?
“当…当…当…”
钟声从对岸的高处传来,不急不缓地落在我的耳中,恍惚我早在这湖边听了百年、千年似,魂魄被牵引着,脑海里尽是西湖岸边往日的一切人来人往、日出日落。霎时间我以为,原来自己就是那路边的一株柳树,一块砖石,一掬湖水。前尘旧事般的梦幻使我神游,在这月华流照的西湖上空,仿佛飘荡。
直到走完了白堤与断桥,夜更深的时候,于是才有了一些疲惫与怅然。望着眼前总也不多不少的人群,望着转身之后,在我的来处稍远以及更远的人群,一刹那我感到被包裹,被围困。我被不知是现实的这些人,还是虚幻的那些命运,亦或者滚滚涛涛的历史长河所挟带,催促着走向茫茫一片的未来。
打车回住处的路上,出租车师傅用一口夹杂着道地杭州方音的普通话,极热情的向我介绍了杭州的必去之地。我惊讶于他的所知甚广,更欣喜于同他从苏小小聊到了苏东坡,从苏曼殊说到了柳亚子,从良渚文化论到了佛教禅宗……
也许在杭州这座古老的城市之中——山、河、湖、江,都是它灵动曼妙的发肤;街、寺、墓、塔,都是它厚朴坚硬的骨殖;而散落在每一处角落的诗、文、词、赋,都是它深邃悠远的思想与灵魂罢。若非如此,为何我随意遇见的这样一位平凡普通的出租车师傅,竟能像渊博者般同我贯穿古今、漫谈儒佛呢?
杭州城的夜色愈加浓重了,道旁的灯光寂寂。一阵疾风吹过时,行道树纷纷扬扬的落木反射柔和的光,远远看去,正像是在下大雪。不由得默念起明末张岱的《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于是心下暗许:待西湖落雪之时,重来寻梦,也乐意附庸风雅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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