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厌恶回想过去。恐怕不只因为过去苦多乐少。
但来到殷朝的皇宫后,他开始喜欢追溯过往。从西梁到殷,改变的只是地点,破烂的木笼子变成黄金笼子依然是笼子。他也依旧是笼中雀鸟,不过是供人利用变为供人赏玩。他喜欢倚着窗口,从清晨坐到傍晚,看着北方的天空的鱼肚白慢慢变成绚丽的霞光,这时候长平总有一种自己即将死去的错觉——听说人弥留之际往事会像走马灯一样闪过。
将军临别时交给他的剑,长平把它放在了床边。此时他脑海中也有那把剑的影子。
清水河一战之后,殷军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将西梁精锐士兵消灭多半,于是西梁与殷决定在清水河畔的营帐里和谈。那是一次并不成功的和谈,也成为了之后长平被幽禁南宫的引线。
“说实话,我对和谈并没有兴趣。不过我对将军倒是很有兴趣。谁会想得到,传说中把将军您说的那么凶神恶煞,谁又能想得到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大美人呢?”
“... ...”
“不如将军把这把剑收着,此剑名为承影,是难能一见的神兵利器。将军凭此剑,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情。”
“既然如此。请您答应我们王上的条件,把幽州拱手相让于我们。”
“......”
长平望着眼前的男子,只是冷笑。
“如此看来,此剑也没有多大用处。无法履行的承诺,就不要再轻易说出口了。”
言罢,他离席而去。
长平对那天风的记忆比这场清水河谈判更为深刻。风吹下的清水河湍急迅猛,晴空下仿佛游动的巨蟒。血战后的痕迹被水流冲洗的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他骑着马沿着河畔一直走,一场只有失败的战争,他却要为此拼死一搏。
长平还记得和阿卓在乡间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村中来了一个算命的老人。老人形容枯槁,全部的家当不过一只破酒壶和一个破碗。阿卓拿出家里的干粮给他,他给长平算了一卦,卦象很特别,老人思索许久,只告诉他他命中犯桃花劫。
长平确实很招女孩子喜欢,只凭着这张天生俊俏的脸,就能让许多女孩子把自己当做梦中情郎。但这张脸和他今日在此,又有莫大的关系。他的确命犯桃花,桃花多了,就是劫难。
临时安置长平的广陵宫在皇帝的寝宫正西,是离皇帝寝宫最近的宫宇 ,这里和大殷皇宫的最高点对月楼遥遥相望,暮色中总能看到对月楼茕茕孑立的身影,更加重了有心之人浓重的孤独。
穿着浅色宫装的侍女每日三餐总是按时送到,六个精致的食盒,清晨里面会是各色的点心,正午则有诸如桂花鸡蓉一类的硬菜,傍晚介于清晨与正午之间,偏咸口中也带着几味清甜。
但无论酸甜苦辣咸鲜什么滋味,放入长平口中只有一种难以下咽的味道,入口即化的糕点像是坚硬的石头,埂在喉咙,噎的难受。
执意将他幽禁于此的人一次也没出现过。广陵宫的春天是美好而短暂的,园中的白玉兰开了又谢,转眼云层厚重,雨季欲来。长平想着自己的家乡此刻应该也是群芳凋谢,草木葳蕤。所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不过万幸殷军不似西梁王一样残暴,没有屠城的习惯,想来纵使战火摧残后,小城里依然会有炊烟。只可惜他此生与那温馨的场景无缘了。
六月十四日的这天天气阴沉,黄昏时便狂风大作,下起一场雨来。长平在雨声狂乱地敲窗声中睡去,当他从噩梦里惊醒之时,雨已经停了。深邃的夜空清澈如水洗,星河璀璨胜过月光。
一个老内监不知何时来到了广陵宫,他弯腰行礼,道:“公子,王上说想见见您。”他不是带长平入广陵宫的内监,但他的声音与另一个一样,无悲无喜。
长平苦笑一声。这一天终究会来到的。
不仅是殷,许多朝代的帝王都有养娈童的习惯,这些人没有妃嫔一样高贵的身份,他们的生死荣辱寄托于帝王的宠爱。他曾经在梦中梦见了一座墓穴,年代之久远,以至于陪葬的玉石已经残缺。他看见墓穴中被黄沙腐蚀的棺杶,里面蜷缩着一个男孩的骨骸,黄沙覆盖白骨,像是盖着一层棉被。有太多的执念,以至于他在黄沙中倔强地不朽。
百年以后,血肉衰枯,他长平又是怎么样的一堆白骨?
白璟安的后宫,应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因为除了太后和几位太妃所居的高平宫、广阳宫、延和宫外,其他的宫宇都是没有主人的。为了表面看得过去,白璟安只命令宫人守着几座主要的宫室,入暮点灯,清晨打扫如此而已。
长平由老内监领着,来到白璟安面前的时候应该已经是入夜很深的时候了。
白璟安穿着玄色的常服,站在雕花木门的前面,他身边没有点灯的侍从,寝殿明亮的光在他背后,朦胧的夜色里,这位年轻的帝王显出难能一见的温柔。
长平和他隔着几寸暮色,却像隔着遥远的山河。
白璟安不知道自己喜欢眼前这个人什么。他承认眼前这个人的确容貌出众,可他坐拥天下,只要开口比他长得更好的美人照样会投怀送抱。
清水河谈判之后,他的心里像被扎了一根刺。执念太深,不破,便成心魔。
长平身边的内监小声提醒他应该跪地行礼,但长平不为所动地看着他。这是一场无声的抗诉。但在白璟安只看到了眼前人满身满心的疲惫,长平是一把拉到极限的弓,没有目标的箭。白璟安想,如果今夜临幸他,一定能听见弓、箭具毁时震人心魄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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