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雨手里攥着一张名片,站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神情紧张。一脸的倦色,眼圈发黑、眼窝塌陷,看上去就是好几天没有睡过囫囵觉了。
候车室里,人头攒动。中间的过道上,挤满了正在检票上车的旅客,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大包小包、肩扛手抱,拼着命地向前涌,后面人的胸脯贴着前面人的后背,左推右搡,如潮水般地挤过检票口,又逃命似地向站台上跑。
之前还空荡荡的里侧站台,瞬间就被行色匆匆、着急忙慌的旅客占领了。大家毫无秩序地扎在站台的边上,所有的人都是汗流浃背的,伸着个脖子,向两边焦急地张望着。也有几个调皮的小男孩在站台上兴奋地跑来跑去,像个毛猴似地在人前人后钻过来钻过去,根本不管大人的叫骂声,有一个小屁孩儿被母亲揪住了耳朵,弯着个小脑袋,吡牙咧嘴地喊着。
人群前,几个身穿深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拿着个小红旗,沿着站台的安全线走着,不耐烦地大声叫道,让人退到黄线后面;还有两个穿着白色厨师大褂的中年男子推着个四轮小车,在旅客中穿过来走过去,车上搭着个不大的玻璃橱柜,两层上下,里面放着各种吃的,有包子茶叶蛋,有汽水啤酒。偶尔有一两个旅客拦下车子,买上几个包子,站在原地,狼吞虎咽的,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咽得直打嗝。
火车还没有进站,站台上的人已经等不及了,有人开始发牢骚,有人退出了熙攘的人群,躲到水泥柱边,点上烟猛吸了好几口,吐出一大团烟线,然后享受般地眯了眯眼,瞅着黑压压的人堆,又十分烦躁地皱了皱眉头。
这是酷夏的一天中午,在江南陵州城北的火车站。天是出奇得热。候车室里全是人,一窝一堆地挤在几台大吊扇底下,但电扇吹下来的根本就不算是风,而是热浪。大家有的用蒲叶扇对着自己的脸不停地扇着,有的拿着报纸给趴在自己腿上打盹的孩子拍打着,更有不少男的直接打了赤膊,露出黑白不一、胖瘦各异的身子。
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天。袁雨此时站在候车室的一扇大大的窗户前,呆呆地看着窗外的站台。随着一声长鸣的汽笛声,站台上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火车进站了。
袁雨弯腰提起地上的旅行包,顺着墙边往检票口走,右手上握着那张白色的名片,瞅着正在检票口搭着闲话的两个一男一女的检票员,心里又紧张起来,脚步也犹豫地慢了下来。他顺着窗户向往看,站台上已是一片忙乱,旅客还在拼着命地向车厢门口挤,间或能听到列车员的大吼声和孩子的哭闹声。
袁雨停顿了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快走了几步,走到检票口前,把名片递给了女检票员,用忐忑的眼神紧巴巴地望着她,嘴角微微发抖。
女检票员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胖乎乎的,圆圆的脸庞上,五官还算齐整,能够相像如果瘦一些,再年轻一点,应该长得不赖,或许还做过列车服务员,只可惜年纪大了,又胖了,只能做个检票员了。再看她一脸的冷漠,就知道她已经对这份工作麻木了,每天面对形形色色的旅客,闹轰轰的人群,天热冒汗,天冷发抖,心情自然舒畅不了。但是,这份工作也不是谁都能干上的,这可是火车站,是国家的单位,是有福利的,起码坐火车是不要钱的。
就在袁雨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女检票员已经把名片递了回来,看袁雨傻愣在自己跟前,立马冒出很不耐烦的神情,用名片杵了杵袁雨,连一句话都懒得说。
袁雨这才缓过神来,连忙接过名片,朝女检票员哈了哈腰,感谢地笑了笑,过了检票口,心头的紧张猛地松了下来,不由地大大喘了口气,朝站台跑去。站台上,旅客大多已经挤上了车,打眼望去,车门边、车厢里挤满了人。
袁雨皱了皱眉头,也不敢多想,急忙朝最近的一节车厢门口奔过去,在列车员的催促下爬上了车。刚拐进车厢,一股混沌的烟味汗臭味瞬间扑进他的鼻子里,一阵呕心立马不作主地从喉间泛了上来,差点把早上吃的那点稀饭给吐了出来。
袁雨拼命地吞咽着,瞅着拥塞不堪的车厢和躁热不安的人堆,心里却平静了下来。他站在过道口,望着车窗外的站台,刚才还人潮涌动的站台此时又变得空荡荡的,只有四五个送人的男男女女,站在窗口下仰着脖子和车上的人说着离别保重的话,还有那两个卖包子的售货员慢腾腾地推着车,停在水泥柱前,点上一支烟惬意地抽着,准备迎接下一波旅客。
列车缓缓地启动了,站台上的水泥柱子向后退过,轰隆隆的车轮声响起,从窗口传进来,盖过了车厢里的嘈杂声。一阵热风也涌了进来,冲淡了车厢里难闻的气味。
袁雨收回自己的目光,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名片,呆呆地望着,神情专注,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欣喜的笑容。此时,他对这张名片的感激,仿佛眼下的酷暑,热情似火;此刻,他对这张名片的期许,远远超过了他对自己未来的渴望。只是,短暂的喜悦之后,他的心里却突然升出一种深深的担忧,他不知道这张小小的名片会给自己的这趟出门带来什么样的经历和后果。此时此刻,他又忐忑不安起来,目光一直停在名片上,许久没有离开。
这是一张很普通的名片,白底黑字,上面只有三行字。第一行写着:
中京铁路局陵州铁路段;第二行先是两个大点的楷体字——乐军,后面是两个小点的字——调度;最下面一行印着一个电话号码。
这的确是一张非常普通的名片。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名片逐渐成为一种社会时尚,不论是政府官员,还是做生意的,都给自己整了张这样的片子,碰到不认识的人,见面寒暄两句就相互递名片,美其名曰和世界接轨。至于如何处理这大把大把的纸片,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方式,有人会把它放在自己的名片夹里留着;有人会想一想,把有可能用得着的收到自己的办公桌抽屉里,想着后面万一会有用处;有人看都不看一眼,转身就会扔到角落的垃圾箱里。当然,谁也不会把那些写着“局长”、“总经理”头衔的名片随意扔掉,因为这样的名片里,有人脉,有资源,更有可能带来权势和金钱。
袁雨手上的这张名片,不是局长的,也不是总经理的,甚至连个小干部都不是,但在这张名片的反面,却有一行手写的横七竖八的字——请照顾,乐军。
直到此刻,袁雨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就在这方寸大小的名片里,蕴含着大千世界的一个恒古不变的处世道理。这个道理看似没有任何可以明言的高深理论,却有着人际关系的经典手段,无时无刻地不被人们所利用,其结果往往也是出人意料的有效,而在这有效的联结中,相互之间的各自所需就是维系人事之道的前提。
袁雨还清楚地记得这张名片的由来。那是半年前的一天,他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说是晚上有场酒,让他一起去。他原本不想去,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一家国营企业内部商店的售货员,在几千号人的厂子里只能归于最底层的那一类。自己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没什么本事,抵了父亲的职才进的厂子,纯粹是为了养家糊口。
但朋友的一句话改变了袁雨的主意,当时他的朋友说晚上一起喝酒的是陵州火车站的人,还是一个调度员。袁雨知道,自己的这个朋友早两年从同一个厂子辞职了,开始捣腾物资,听他说倒过钢材,卖过水泥,反正是什么紧俏就捣腾什么,几年下来也没见他弄出什么名堂,倒是时不时地看到他喝得醉熏熏的,然后跟自己吹出一堆炫耀的事来,不是说认识这个局的张局长,就是那个厂的李厂长。
这次,他却特别在意一个火车站的调度员,还拉上自己陪着喝酒。袁雨明白朋友的意思,知道像他这样整天捣鼓物资的人最需要的是什么。而自己的想法也简单,结交这么个人,以后出个门买票的事或许可以找找这个调度员。当时,连袁雨也没有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国营厂子的售货员,对有些人,包括这个调度员来说,也是有用处的。
酒是在国营厂子附近的一个街边小饭馆喝的。一个很小的门面,里头支着两三张方桌子,厨房就在后面的通道里,顶上用一张蛇皮编织布挡着风雨。一眼望过去,灶台上、墙面上全是污浊的油渍,锅碗瓢盆扔得到处都是,好在是冬天,见不到什么苍蝇蚊子,要不然就不是饭馆而是杂物堆了。
靠门的桌子围坐着几个人。桌上搁着几盘菜,黑乎乎的,应该都是些大鱼大肉之类的,用浓浓的酱油浇过,也看不出是鸡还是鸭。桌边放着两瓶白酒,连个标签都没有,可能就是散装的。
袁雨坐在背门的凳子上,他的朋友坐在左边。右手是一个看上去做出领导派头的中年男子,国字的中方脸,头发疏散却打理得油光光的,一边倒地搭在脑袋上;不大的眼睛不停地转动着,透着圆滑和精明;深蓝色的厚夹克裹着他的身体,一时也看不出是瘦还是肥,但鼓囊囊的双下巴或多或少还是能够想像到他平时的油水也不少。
这个男的就是朋友说的那个调度员。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瘦精精的男子,穿着一件红色的毛线衣,皱巴巴的,肩头还跳着几根线头,一看就是穿了好多年也没洗过,到了春天就脱,到了冬天就穿的那种。再看他的脸上,一付劳累疲惫的样子,显然是每天很辛苦却挣不到什么钱。此时,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调度员,目光里充斥着期待,似乎正在为一件关乎他生存的大事有求于这个火车站的大人物,而这个大人物明显很照顾瘦个子男子。
“乐站长,这就是我的那个好兄弟,在厂子的商场上班。”
“老袁,这是我的好朋友,陵州火车站的乐站长。”
“乐站长……”袁雨谦和地招呼道。
“袁经理,这是我的内弟,在你的地盘上开了这么个小饭店,还要兄弟多多照顾噢!”乐调度员指了指瘦个子男子,很是客气地说道。
“不存在,不存在!乐站长,相互的,相互的。”袁雨连声客套道,这才明白这顿酒为什么放在这个脏兮兮的小店里了。
“乐站长,你放心!我的兄弟我知道,没问题的。”袁雨的朋友立马接上了话,朝袁雨点了点头。
“是,是的。”袁雨自然明白朋友的意思,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顺着他的话应付着。
“那,乐站长,你看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件事……”袁雨的朋友趁机说了自己的事。
“没问题,你放心,不就是半节子车皮嘛!”乐调度员此时表现得很是轻松,一派大权在握的架式。
“果然是大领导,就是不一样!我敬您一杯!”袁雨的朋友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干了。
“袁经理,我这里有件事还要你帮个忙……”乐调度员端着酒杯先没喝,朝袁雨说道。
“啊!噢!”袁雨的心里正犯着嘀咕,对方却把话扯到了自己,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地吱应着。
“是这样的,你知道,我这个内弟虽然开了这么个小饭店,但不赚钱,还整天起早贪黑的。吃点苦还好,关键是有些东西,你知道的,什么米啊、油啊的,不好弄……”乐调度员并没在意袁雨的神情,自顾自地说道。
“没问题,没问题!这还不是小事一桩!”袁雨的朋友赶忙插上话,替袁雨应承了下来。
袁雨望着朋友,皱了皱眉头,显得很为难。他太清楚了,自己的店里是可以搞到额外的米油什么的,但这些紧俏的东西都是经理亲自管的,多是给厂里的头头脑脑安排的,一般的职工不可能轮到这个好事,连他们店里的自己人也只是春节的时候经理才恩赐点,平时谁也沾不到光。
“那太好了!内弟,还不赶快敬袁经理一杯!”乐调度员拍了拍瘦个男子的肩,大声提醒道。
“袁经理,袁经理,那我真是太感谢你了!”瘦个男子连忙端起酒杯,站起来朝袁雨哈了哈腰,仰起头干了杯中的酒。
“没,没事……”袁雨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只能咕嘟了一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刺辣的白酒灌进喉咙,火烧火烧的,搅动着袁雨的五脏六肺,心里更是揣揣不安起来。
“乐站长,这都是我兄弟的事,放心!就你在火车站的本事,以后我们出门买车票还不得靠你嘛!”
“这不是问题!好说好说!”乐调度员丝毫没有犹豫,很是自信地说道,仿佛就知道有这么一事儿,早想好了怎么应对。
“乐站长,那真是太好了!我们有时候出差,为了张车票,可费了老劲了!特别是我们经理,总是骂我们没本事,连张票都搞不到……”
袁雨刚才还在埋怨朋友多事,净给自己添麻烦,没想到朋友转口就把自己心里想的事给说了出来,而且说得是那么得自然,那么得光明正大,心里一时很是佩服起朋友的本事来——果然是在社会上混的,这话说得恰到好处。
“没事,没事!大家都是朋友嘛!下次我给开个条子,连票都不用买,直接上车,然后补票,行吧!”
“那也行,那也行!”
“这样,过两天我让我内弟找你,把条子带给你。”
“那,那好,那好!”
袁雨明白了——这条子是要用米油来换的。没有米,就没有条子,没有油,就没有车票。此时,他想到的是,这车票就不是给自己的,而是应该给经理的。接下来,就是要找经理,用可以换车票的条子说服他搞些米油给这个调度员的内弟。多少米和油能换几张条子,就看经理的态度和调度员的真本事了。
桌上的菜没怎么动,两瓶酒却喝了个底朝天。袁雨的朋友付了钱,两个人醉意熏熏地离开了小饭馆。一路上,朋友一个劲地唠叨,说什么终于谈成了一笔大买卖,又说了好多感谢袁雨的话,说什么国营厂子还是好,火车站就是牛,比他们这些出来闯江湖捣腾的人有用,几斤米、几桶油就能搞来车皮,弄到车票。
袁雨也喝了不少,但还算清醒。直到现在,他还是有点不相信,觉得都是酒桌上吹牛皮的话,当不得真,但心里多少还存着点试试的念头,琢磨着怎么和经理说才能做成这笔不是生意的生意。
结果真得很出乎袁雨的意料。当他拿着名片走进车厢的时候,当他用名片换到一个列车员休息的卧铺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张小小的名片还真是一笔大生意。而现在,经理的手上已经握了十张这样的名片,经理也奖励了他两张……(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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