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河流向前奔腾,时而平静,时而翻滚,暗礁之下,惊心动魄。无法割舍的情感,清白之年的相守,干涸了的眼窝,一滴一滴流淌着血的足迹。
她们会在不同的时间点到达医院,却不约而同地在傍晚六点时离开。陪伴爱人后归家,安顿另一处精神归属地。
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三十出头;前者两个女儿,大的已工作,小的读高中,后者三个小孩,大的读小学,小的上幼儿园。
她俩的爱人住同一病房,都是生病两年多的植物人——命运何其奇妙,兜兜转转中,他俩相伴终老,但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认识对方了。
护工都称她们为老板娘,那我且叫大老板娘和小老板娘吧,毕竟她俩的年龄相隔二十年。
我曾写过,不敢踏入他们的病房,尽管只是几步之遥。一股阴霾之气的笼罩,让我有些窒息。一日午后,还是被拉着进去坐着磕瓜子,缘于小老板娘的一句话,“我们必须要聊天要磕瓜子,因为时间太难捱了。”
不确定我的加入会不会令聊天更有趣抑或时间过得更快些,她们再三要求磕瓜子之下,本来咳嗽的我不得已也抓了一把坐下来,漫天说地。在毫无目的、毫无趣味性的闲聊里,陪伴她们荒度光阴。
笑声是爽朗的,干脆的,悠远到有种穿透云霄的即视感。床上的两位丈夫也并未缺席,讲到一些话题,他们的妻子时不时转头,给他俩重复好笑好玩的话。像对一个婴儿,又像是对一个知己,当然,更多时候,是绝对的爱人角色:她俩一边轻轻抚摸丈夫的脸,一边爱怜地说着话……
四个女人一台戏,叽叽喳喳,这样的场景像是菜市场的妇女闲聊,更像极了村头村尾交头接耳的村妇在说八卦。许多时候,我静默下来,看两个老板娘飞扬脸上背后的痛楚。
“眼泪都流干了。”率性的大老板娘说经常哭,但不在人前哭。与其一个人守着家,她更乐意早早来医院陪着丈夫,握着他的手,听听护工讲笑话。“这里的氛围更快乐,有感情,有乐趣。”而关于治疗,关于希望,她只字未提。风雨不改,每天从南头古城坐几站地铁来,她的时间不属于自己——离开深圳一天的出行,她从不列入计划。
坚守,相守,相望。每次她到来或者离开医院,都会跟我打声招呼,我仿佛看到她的笑脸上写着这六个字。
小老板娘则陪同曾经是一名滴滴司机的丈夫(35岁)在北京大医院住了两年,今年初不再到处求医,回深养老。当护工说“养老”二字时,不知为什么,我眼前浮现的不是光影绰绰的流年斑驳,而是暮色沉重的岁月,把生命里所有的白都掩盖。
她三岁的女儿围着我转,漂亮极了,有着两个可爱的小酒窝,盯着我那五颜六色的手机链,时不时伸手来玩。天真的孩童每天陪年轻的母亲来看父亲,笑意盈盈,抚摸父亲干净雪白的手掌……于她们母女而言,这样的一幕日常而熟悉,也是支撑她们每天日出而来、日落而归的精神寄托。
“你这么年轻,可以离婚,你家公家婆肯定深明大义,不会不让走的。”护工经常这样劝她。
然而,三个孩子都不在身边,生活多灿烂又有什么用?小老板娘舍不得年幼的孩子,更不忍心丢下孤独的丈夫,客家人的隐忍和勤劳让她难舍这许多的牵挂。年轻和美貌,并不能成为她向往另一种生活的藉口,她宁愿守着不能动的丈夫以及三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但眼里深深的忧郁日渐浓重。
她是我老乡,老家隔壁镇,是我小时候走亲戚时会路过的小镇,我俩也有共同认识的家乡人。我没有用客家话跟她单独聊天,我知道乡音是无力的,并不能让她深陷的眼窝神采起来。
两个老板娘经常坐在医院走廊一角的矮凳子,相依相偎,窃窃私语。里屋的两个男人沉默以对,度过余生,屋外的两个女人在惺惺相惜中成了亲人。
有些时间是用来虚度的。比如与她俩吹牛,天南地北地扯,说远亲话近邻,八卦明星……
却唯独不说,将来。
热烈的故事情节,不需要澎湃的交响曲。日常相守,睡眠充足,就是一种绚烂。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