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那棵石榴树落户到我家已有四十多年，树高五六米，开春绽放新芽，发了新芽的石榴树像极了大伞，婆娑着身影，树干周围一片浓荫，酷暑盛夏正好可以遮挡火辣辣的日头。别人家的石榴树，四月间早早就蹿出花蕾，我家院子因为南面有建筑物遮挡，光照不强，比别处的要晚半个月才见着花蕾，到了五月间红艳艳的石榴花才完全盛开，此时，恰逢端午佳节，吃粽子，赏石榴花，成了再应景不过的乐趣。
在我们当地，过端午节时有接出嫁的女儿回娘家与亲人团聚的习俗。如今，看着满树火红的石榴花，吃着清香软糯的粽子，我的思绪又飘向了遥远的十几年前那时，父母尚在，石榴花开的时节，我们姊妹几个必定会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要接我们回娘家过端午节。而提前一天，父亲会早早安排家里帮忙照顾母亲的小姑娘给每个女儿送去一袋粽子，里面还有煮好的鸡蛋、大蒜。年复一年，年年如此。我们收到的不仅仅是粽子，更是老父亲的一片心意。每年不仅我们会收到父亲送来的粽子，而且照顾过我瘫痪的母亲、后出嫁已为人母的两个小姑娘，也会收到粽子。
母亲因脑溢血而瘫痪，生活不能自理。多年来，只有节假日我们才能回去照护，平日里，母亲的生活起居都是由家里请的小姑娘和我父亲来料理，我们在心里早已把她们当做姊妹，父母也早已把她们当做女儿看待。每年的大年初二，她们都会带着丈夫和孩子去给我父母拜年，大家就像一家人欢欢喜喜坐在一起，吃着香喷喷的饭菜，喝着酒聊着天，聊着每家的趣闻轶事。
到了秋天，确切地说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前后，石榴树在经历了春天的雨露、夏天的骄阳后，茂密枝条上结着累累果实，红彤彤的，像小灯笼一样，招人爱招人馋。我们家的石榴纯天然长成，虽没有外面卖的个儿大，但是味道纯正，酸甜多汁，新鲜可口。剥开外皮，石榴籽晶莹剔透，粉中带红，像玛瑙一样。中秋是团圆的节日，接出嫁的女儿回娘家赏月吃月饼的习俗千百年来有之，我们家也不例外，只是我们比别家多了一个吃石榴的口福。
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2008年那个中秋节，那一年的石榴结得比以往都多，足足装满了一大盆子。父亲把它们摘下，又亲自给每个女儿送去。只是没想到这是父亲最后一次给我们送石榴，也是我们和父亲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节。
2007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下得雪足足有一尺厚，公路两旁的绿化树被积雪压断了很多，公路上鲜有行人和车辆，父亲家院子里的桂花树、石榴树、柑橘树、枇杷树、金橘树全都披上了雪白的棉被，就连傲霜斗雪的腊梅枝条上也挂满了凌冰，屋檐更不用说，一米多长的凌冰钩子挂了一排。
在一个清晨，我突然接到电话，说父亲脚腕摔骨折了。当时我撂下电话就往父亲家跑去。一路上我都在想，一定是院子里结了冰，父亲才摔倒的，如果那天早上我早早去把院子的积雪铲除，地面就不会结冰了，父亲也就不会摔倒了。当年我还没成家时，遇到下雪天，我会把自家院子和院子外面人行道上的积雪都铲除，家里人和邻居从没有人会因路面结冰而摔过跤。不知道父亲骨折到了啥程度，我的内心除了焦急，还为自己的疏忽而自责。我坚强如钢如铁的父亲，右脚腕骨折，硬是没吭一声，豆大的汗珠从脸上不断往下淌。请来了家门的一个姑父，他是骨科专家，到了家里给父亲接骨，在没有麻醉没打止疼针也没打抗生素的情况下（父亲拒绝使用），姑父把父亲骨折的脚腕骨接上了。父亲拒绝去住院，他完全有条件去医院得到较好的治疗，我们也希望他在医院里疗伤的同时好好休息休息，但是他选择了在家保守治疗，每天只口服消炎药和三七粉。
在父亲摔跤后没几天，母亲也因为长期瘫痪，身体状况极差，身上出现了八处褥疮，肺部出现大面积感染，生命垂危，命悬一线。当时我们去联系住院，医院一听我母亲都瘫痪了十六年，病情又那样严重，都不愿接收，说是没有供瘫痪病人使用的交换充气床垫。最后，可能是看到我们如此伤心难过并且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的坚定态度，医生最终同意接收。医院没有供瘫痪病人使用的充气床垫，我们跑到十堰，找到在十堰医药部门工作的熟人，帮我们购买了2个充气床垫。病情危重的母亲在住院，父亲脚腕又骨折，我知道父亲是不愿意看到我们两头跑两头忙的，可是我们愿意啊！小时候，父母工作繁忙，他们都是事业心极强的人，既要冲锋在工作一线，又要养育四个孩子，辛辛苦苦把我们抚养成人，我们怎么做都报答不了父母的养育之恩。姑父每天来看父亲的伤势和恢复情况，带来中药材给父亲泡脚，帮助他活血通络。我们都抢着要给父亲洗脚，父亲不让，他坚持自己洗，我们只有倒洗脚水的份。三个月后，父亲脚上打的石膏可以取掉了。还没拆石膏的时候父亲就拄着双拐下地了，勤劳了一辈子的父亲闲不住，不愿被别人侍候，不愿麻烦别人，脚不能动，就帮忙做些烧开水、给母亲剪指甲的事。2008年的春季，父亲可以不用双拐了，又可以到菜市场买菜到超市购物了。但是父亲不再像以前那样可以一次拎很多东西了，走路也慢了很多，脚腕骨折的那条腿一直肿着，脚也是肿着的，直到去世肿都还没消。父亲没对我们说，他把病痛悄悄藏着。我们每天牵挂着病情严重的母亲，看到身姿依然伟岸依然能像以前那样帮忙照顾母亲的父亲，我们自以为父亲身体恢复得还挺好。
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记得父亲最后一次给我们送石榴的情景。那是2008年的秋天，父亲把摘下的石榴分装了几个袋子，要分别送给在郧县的孩子。我住的地方离父亲家比较近，有天下午父亲提了一袋石榴到我家。我说：“爸爸，你腿走路不方便，干嘛还要提这么重的东西呀！”爸爸说：“我来看看小外孙女，她有好几天没去我那里了。”可爱的孩子能让她姥爷开心，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我叮嘱照顾孩子的阿姨只要天气好就把孩子带去父亲家，想象着幼童跟老翁的有趣对话场景，会有多么治愈！过了几天便是双休日，我带孩子去妹妹家玩，回家的路上遇到了父亲，他在朝妹妹家的方向走，拎着一袋石榴，走得很慢很慢。愚笨的我当时怎么都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非要亲自送石榴，为什么不打个电话让我们自己去拿。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父亲是在用这种方式向我们道别。
半年后，2009年4月29日，父亲突发心梗抢救无效，于家中辞世，永远离开了我们。院子里石榴花依旧开得娇艳，只是结得石榴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多了。
现在，我暂住在父母生前的居所，院子的格局基本保持父母生前的样子没变，每日里照料院子里的花木，它们是父亲生前所种，一草一木似在讲述父亲无私奉献而又辛劳的一生。我把父亲留下的照片视为珍宝，定期会拿出来擦拭，每每看到照片就感觉好像父亲又从相片上走了出来，又在石榴花开的时节给我们送粽子，在中秋团圆的日子给我们送石榴……
作者简介：杞飞雪，自幼喜爱文学，少年时代开始写诗，多年来文学初心不改，创作的诗歌作品散见于《汉江潮》《郧阳报》《十堰商会报》《御风秦楚》《中国诗歌网》等，是郧阳区作家协会会员、十堰市诗词学会会员、中国诗歌网认证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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