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
在他们婚后的第六个年头,他的妻子仍然没有孕育新生。这是一个让人困扰的问题。他从公司回家的路上,有一个公园,透过车窗经常可以看到那些摇摇摆摆的孩子,他们在练习走路,或是刚刚学会跑动,每一个都动作可爱,憨态可掬。他会刻意放慢速度,让眼前的场景刻入更深的大脑皮层里,从而促使自己下定决心。
沿着熟悉的街道回到家中,妻子为他脱下外套,餐桌上摆放着他的晚餐。他走到餐桌旁坐下,环顾四周,房间陈设几年来几乎没什么变动,这是他要求的。每一样家具和物什都要摆在他计划好的地方,包括他的拖鞋,也永远要放在鞋柜的最上面一层,出外穿着的鞋子则必须放在第四层,中间两层和最后一层是他妻子的位置,在这小小的空间里他允许她自由支配。现在,他面前摆放着的,也是他惯用的那只纯白色瓷盘,上面是几片面包——他的晚餐一向很简单。
她的妻子正坐在钢琴前静默地看着曲谱,小小的鼻翼翕动着,微微翘起的上唇像在默诵,她的侧影一如他刚看见她时那般静谧,好像有一团永恒的薄雾笼罩着她。婚后这些年,她的容貌几乎没什么变化。或许这和她难以受孕的体质也有着某种形而上的微妙联系。他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奇异的念头,旋即又觉得这想法太过荒唐。
也许是因为年龄增长带来的思考力的退化,他的思想发生了一些改变,他的心智已不再像过去那样清醒。“在作为谨慎的理性思维结果的真理和这些‘感觉到的’事物之间始终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前者靠的是理智,后者靠的是需要。”
他曾经在一些哲学小册子上看到过这样的思想,这是除了工具类书籍外他唯一会看的文章。似乎他并没有过一些多愁善感的时刻,除了在青春期最后的几年里,那更像是受到体内激素的影响。在这冲动之下他结了婚,婚后的生活并不轻松,在时间和爱情的重压之下他慢慢成熟,并以理性作为唯一的行事准则。这样的思想是否有效,可以指导他的生活?无人能参透,只是无论时代环境如何变幻,他始终牢牢握着自己的船舵。
过去他判定妻子心智简单,性情天真,又喜好幻想,这显然是一个缺陷。多年来他一直试图为她修补这个缺陷,他费了不少精力用在教育妻子方面,起初,他讲些简单的生活经验和事故教训,并将自己的思想融入其中。有一次他讲到该怎样辨别搭讪者的目的,他的妻子就微笑的望着他,眼中似乎有几分嘲弄。他立刻想起来自己也是搭讪者之一。后来他不再讲具体的事例了,而转用那些哲学小册子来向妻子灌输自己的思想,或者说,他的信仰支柱,正是来自于那里。现在,他希望用自己的思想来滋养妻子的灵魂,以使她成熟起来,免受外界的伤害。哲学,如果说其中没有真理,至少也有真理的一部分,那一部分可以成为一个人的精神力量。他的妻子正是太缺乏精神力量,才事事依赖他,甚至在生育一事上都不能帮助他完成心愿。
其实很久之前他身边就出现过一个非常适合延续他基因的角色,而且身材和样貌也符合他欲望对象的标准。人总是要有后代的呀。他的父亲这么劝他。他差一点就要付诸行动。后来是因为什么呢?
他带妻子去看医生,检验结果都是没什么问题。医生永远微笑着敷衍,不要着急,再试试看嘛。妻子对此很淡漠。他十分生气,你到底是什么态度?回到家中,他责问妻子。而她总不说话,如果再逼问她,她就默默哭起来,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受害者。这是他最厌恶妻子的地方:软弱、缺乏力量。每到这个时刻,他就想要离开这个家,去另一个地方。
另一个地方是他情人的居所,就在离家几百米的地方。他在婚后渐渐变得很受欢迎,也许这和他的财富不无关系。在所有暧昧的女性中,他选择了和自己住在同一片区域的那个。这样的关系带有危险性,但他毫不在乎。情人的性情和妻子完全不同,情人相貌艳丽,身材高大丰满,有一种成熟的风韵,像是妻子的反面。从她脸上可以照见他另一种欲望模型,镜子的另一面是什么?
起初这样的关系是符合他预期的,在斥责过妻子之后,他总会到情人这里寻求某种慰藉,他想要一个孩子,妻子不能满足他,那么就让另一个人来代替。但另一个人有着更为复杂的心思。在交往三个多月的时候,便每天追问他什么时候离婚,她想要在婚后移居到另一个城市去。而他想要房间陈列保持不变的要求从没被满足过,或许这失控感让他最终没有再和情人来往。
他的妻子虽然难以受孕,但他对她一见钟情,婚后几年她一直温顺乖巧,对于他种种情欲的幻想都予以满足,因此他并不愿为着一个祈盼就抛弃她,重新驯化一个妻子或是听任她的驱使。在后者那里虽然有生育的希望,却充斥着更多的失控。精神分析者和心理学家总是从一个人的童年经历来找那些创伤的源头,大多数时候很奏效。虽然在这个新世纪中,心理学家的学说已不再被人奉为真理,但对于失控的恐惧确实是根植于他心灵深处的阴影。
这一次他下定决心用另一种方法达到目的,和联络人谈妥之后,他急匆匆地往家赶。他想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妻子,当然不是要征求她的意见,比如对于养育另一个女性和丈夫所生育的孩子有什么想法。他想要的是从需求不能被满足的痛苦中解脱,那样他的妻子自然也不会再有什么无谓的烦恼了。他打开门,没有看到像往常一样迎接他的妻子,房间里静静的。她去了哪里,他有些疑惑地打开小房间的门,那是她常常练琴的地方。是了,这个时间,她偶尔会出去教习钢琴。他心情愉快,随意翻看着那堆往日从不曾留心的琴谱,想要找一首熟悉的曲子,让妻子弹给自己听。突然,一本略显厚重的书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本书封面是灰黑色的,没有任何字体和标识,不像是他购置的哲学书籍。
他打开来,凌乱排布的字体显然是她妻子的笔迹,这是一本类似日记的东西。他放松下来,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慢慢翻着那本日记。起先,他不时笑一笑,妻子所记述的大多是一些日常小事,附上一些在他看来是可笑的看法和见解。后来,他不再有任何表情,显然是什么东西超出了他对妻子的理解范围。钟表指针走动的声响虽然轻微,此刻在他听来却异常清晰,他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是下午5时,妻子要回家做晚餐了。他把那本日记随意扔在胡乱放置的琴谱中间。
夜里,妻子突然向他说起最近经常做的梦。“沿着那条河流一直走,两边是雾气朦胧的山峰,踩在鹅卵石上,非常真实的触感……这是真实发生过的吗?总觉得小时候有过这样一次经历。”
他默默听着不发一语,他想起在他们年轻一些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突然向自己讲到一个梦,那是她对自己信任和依赖的开始。她对梦境的记忆非常清晰,那些日记会不会也是一些梦魇般的呓语?他抚摸着妻子光裸的小腹,发现自己对她青春期之前的过去一无所知。
他决定带她离家一段时间,在新鲜的空气里潜伏着危险和诱惑,但他陪在左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他看到她脸上的惊讶,为什么是这里。她问着,似乎有些惶恐。这是她幼时生长的地方,她从这里长出,中途充满不幸,但开出的花朵却没什么异样,只是不能结出果实。那就是一个让他困扰的问题。他清楚她知道为什么,在临行前,他留意到她小心地把那本日记藏在衣服中间。是过去的梦魇惊扰着她脆弱的灵魂,让他对她的爱意徒然消耗在暗夜的罅隙里。
妻子的家庭他之前就了解,那个让她恐惧的人应该就在其中。她不愿住到家里,他同意了。和那个人见面的时候,他注意到那人总是刻意不去直视自己和妻子,妻子也回避着他,紧紧地挨着自己。如果之前他只是怀疑,如今事实已十分明了。虽然在伦理道德上让他难以接受。从妻子家中出来,他看到她面色苍白,她说着,我们去看我以前的学校吧。学校,似乎是年幼的她唯一的避难所。她还留恋着那种安全的感觉。他们去到那所红砖墙的学校,这一次学校在放假期间,黑色栏杆的大门紧闭。她突然失声痛哭。
在陌生的旅馆房间,妻子赤身缩在他怀里,他紧紧地抱着她,轻拍她的后背,直到她停止抽泣。很多时候,他感觉自己已不再像结婚之初那样深爱妻子,甚至只是将她当做一种工具和摆设。工作的压力让他疲惫不堪,他似乎也叹息过妻子不能在事业上帮助自己,甚至不能为自己延续后代。他抚摸妻子的身体,她敏感地颤抖起来,他以为是自己将她塑造,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虐待她的身体,毫无顾忌地发泄自己的欲望。“他是我的太阳……”妻子爱着这样的自己吗?
那个人也是这样做的?她摇头。
“他把手从她的裙子下面伸进去,仔细地摩挲着,他迷惑着,又像在寻找,他在寻找什么?”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些碎片。是了,她年纪太小,那个人只是这样猥亵她,但他是妻子名义上的父亲。
夜里下起了雨,雨声渐渐汇成了水流声,水流慢慢上涨,雾气弥漫,他看到一个女童正走在没过膝盖的深水里。他不知她要去哪里,但他心中不再有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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