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摘录)

作者: 瑾言_lw999 | 来源:发表于2024-04-09 06:35 被阅读0次

    中国有人生四大喜的说法,讲的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四大喜中,除了“久旱逢甘雨”讲天时,反映农耕民族的经济底色外,其他三喜都是在讲人生际遇。古往今来,人总需要承担起属于自己的社会责任吧?第一份责任在人伦,所以有洞房花烛之喜;第二份责任在事业,所以有金榜题名之喜。履行责任哪能不承受苦难呢?为国为家辗转奔波、背井离乡之际,人会格外渴望情感的慰藉,所以又有他乡遇故知之喜。唐诗中的喜,大体也就体现在这些主题上。只是,诗人的心是敏感而丰富的,他们的喜,绝不单单是喜上眉梢、喜不自胜,也会有回嗔作喜、悲喜交加。

        (邂逅初恋) 崔颢《长干行》(二首)

        《诗经》的第一首叫《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多人认为是爱情歌曲,也有学者认为是婚庆歌曲。无论如何,人生五伦以夫妇之伦为首,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君臣。夫妇之礼至为重要,所以《关雎》才能成为《诗经》的首篇。我们这本书,也沿袭着《诗经》的思路,以婚姻之喜为先。只不过,按照现代人的观念,结婚必须以恋爱为先导,初恋的喜悦感,虽然没有结婚那样浓烈,却更加清纯如水,隽永如诗。

        长干行(二首)

        崔颢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长干行:乐府曲名。是长干里一带的民歌,长干里在今江苏省南京市。

        借问:请问,向人询问。

        或恐:也许。一作“或可”。

        九江:原指长江浔阳一段,此泛指长江。

        《长干行》本来是民歌。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因为少数民族入主中原,汉人南迁,中国的民歌发展也就分成了南北两个系统,北方民歌深受少数民族影响,质朴粗犷,带着白马秋风的肃杀与豁达,比如传唱至今的《敕勒歌》;南方民歌则温婉细腻,以刻画爱情见长,带着杏花春雨的滋润与芬芳。《长干行》就是典型的江南民歌,后来又成了乐府的题目,用这个题目写出来的诗一般都是绝句,短小轻灵,诉说着船家儿女的生活和情思。

        到了唐朝,诗人对这些乐府旧题加以提炼升华,写出了真正的精品。崔颢的《长干行》就是其中之一。它本来是一组诗,一共四首,《唐诗三百首》选了其中的前两首。这两首诗,其实就是两段对话,每首四句话、20个字,加起来40个字,但它解决了一个古往今来的世界性难题——爱情。而且解决得既天真又含蓄,直抒胸臆却又意在言外,充满着中国人的情趣。先看第一首: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这是谁在说话?船家女。因为她自称为妾。跟谁说话呢?跟一个小伙子,因为她称对方为君。说什么呢?这四句话不用翻译,读者也都能理解吧:这位大哥,请问您家是哪儿的呀?我是横塘人。之所以停下船来冒昧地问您,是因为刚才听您说话,感觉口音像是同乡呢。

        简单吧?可是细细想来,又不简单。我们可以脑补一下当时的场景。一个本应该深藏闺中的小姑娘,却驾着船在滚滚长江上东奔西走讨生活,多不容易啊。忽然听见后面的船上传来家乡的口音,该是何等亲切、何等惊喜!所以赶紧停了船,回头就问:“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到这里完全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情感。想都没想,劈头就问,问完还主动告知自己的住址,这就是小姑娘的率真。可是,这两句话脱口而出之后,小姑娘忽然觉得不太合适了。自己毕竟是个姑娘,而对方又是一个小伙子,自己这么主动搭讪,还跟人家说家庭住址,是不是不太好呀?她觉得自己欠考虑,有点害羞了。怎么办呢?小姑娘非常机灵,赶紧找补,所以后两句话随之而来:“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哎哟,你可别误会呀,我停下船来问你,是因为刚才听到你说话,感觉口音像是老乡呢。这是干什么呀?这是给自己找理由、做解释。我可不是个见人就乱搭讪的轻浮女子,我也不是看上你了,我只是听见你的口音觉得亲切,我只是想认个老乡而已。这是给自己洗白呢:你别多想,因为我就没多想。

        那么,这个小姑娘真的完全是心无杂念,只想认个老乡吗?又不尽然。小姑娘开头说“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的时候,大概确实是心无杂念。但是这两句话说出口的同时,她也看到了后面船家那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这个小伙子一定不讨厌,事实上很可能还挺讨人喜欢,所以小姑娘才会瞬间产生了羞涩感,一定要给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问题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找理由这个举动本身,就说明小姑娘动心了。否则,问了也就问了,误会也就误会,萍水相逢,谁会管那么多呢!这一首诗,到此为止就结束了,仅仅20个字,小姑娘的率真、小姑娘的聪慧、小姑娘的羞涩和小姑娘的春心萌动全都表现出来了,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民歌不经常是男女对唱吗?姑娘既然先开了腔,接下来该轮到小伙子回答了。他说什么呢?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这也好理解:我家就住在长江边上,每天都在长江上来来往往。你是长干人,我也是长干人,可是我从小跑船,在家的时候少,我还真是不认识你呢。

        在这儿,得先解释一下横塘、长干和九江的关系。横塘在哪儿呢?横塘是一座河堤的名字,是当年三国时期吴国孙权所修,就在如今南京市秦淮河的南岸。而长干则是因为孙权修堤坝、建市场而繁荣起来的一片区域,位置在秦淮河到雨花台之间。所以横塘和长干,其实是一个地方。长干范围大一点儿,横塘范围小一点儿,所以两个人确实可以攀老乡。

        那九江又是怎么回事呢?这个九江并非今天江西省的九江市,唐朝的时候,九江还叫江州呢,就是白居易《琵琶行》里“江州司马青衫湿”那个江州,下设浔阳县,所以又说“浔阳江头夜送客”。这首诗里的九江,不在江西,而是泛指长江。横塘也罢,长干也罢,都在长江的下游,诗里的小伙子,就住在长江边上,只是作为船家儿女,每天在江上漂泊,很少上岸罢了。

        解释完诗句,该分析一下小伙子的性格了。这个小伙子真是老实厚道。人家问“君家何处住”,他就答“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人家说“或恐是同乡”,他就答“同是长干人”。到这里已经确认了,两人确实是老乡,那接下去怎么说呢?可以想象,一个聪明灵秀的小姑娘主动搭讪,这个小伙子高兴不高兴?他当然是高兴的,而且都攀上老乡了,接下来,小伙子何妨摇唇鼓舌,把这层关系再往亲密里发展一步呢?可是这个小伙子真是个老实人,他说到这里,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干脆说了一句大实话,“生小不相识”。虽然是老乡,但是我还真是不认识你。这小伙子是不是太不会聊天呀?其实也不能这么说。一句“生小不相识”,平淡归平淡,但是,也恰如其分地把小伙子的感情表达出来了,什么感情呢?相见恨晚。可惜咱们小的时候不认识,可惜我没有跟你青梅竹马的机会。这句大实话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我是如此喜欢现在的你,所以,才会相见恨晚,才会遗憾“生小不相识”呀!

        这两个人,像不像金庸先生笔下的靖哥哥和蓉儿?蓉儿天真又机灵,恰似这个主动搭讪,还能自圆其说的船家女;而靖哥哥老实且憨厚,恰似这个明明喜欢对方,却不知道怎么接话的船家少年。感情就是要互补才好,就像憨厚的郭靖最终能和机灵的黄蓉神雕侠侣一样,这一对船家儿女也许就会因为这次搭讪而并船同归,这就是《诗经·野有蔓草》里所说的“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也是《诗经·风雨》里所说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两首诗下来,一女一男,一问一答,似有意而无意,似无意而有意,完全是一片白描,却又神行天下,这才是真正的天籁之音。

        诗写得这么好,背后的诗人又是何许人呢?这首诗的作者是崔颢,少年的时候恃才傲物、为人轻薄,对美女见一个,爱一个;娶一个,丢一个。在唐朝那样的年代里能离四五次婚,可谓文人无行。但是后来经历仕途的磨难,特别是到东北边塞去了一趟之后,诗风大变,风骨与风流并存。一首《黄鹤楼》,甚至让诗仙李白为之搁笔。想来,李白喜欢崔颢,大概也是因为他这种自然而然,看似信手拈来,其实笔力千钧的风流吧。

        (新婚燕尔) 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

        一场邂逅,应该走向婚姻,才算完美。我们之前不是讲过人生四大喜吗:“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想想看,若是“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能够关联到一起,该有多美!朱庆馀这首《近试上张水部》就是如此,满纸说的都是洞房花烛夜,脑子里想的,却是金榜题名时。

        近试上张水部

        朱庆馀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水部:水部司,官署名。隋朝始置,为工部所属四司之一。当时张籍任水部员外郎。

        停红烛:让红烛通宵点着。停:留置。

        舅姑:公婆。

        入时无:是否时髦。这里借喻文章是否合适。

        唐诗刻画新娘子,佳作不少。李白的《长干行》,是“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足娇羞脉脉。王建的《新嫁娘词》,是“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真是人情练达。而既娇羞,又练达的,则是朱庆馀这首《近试上张水部》,写得风流旖旎,余音绕梁。

        先看前两句:“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所谓停,是放置的意思;舅姑,在古代指公公婆婆。翻译过来就是说,昨晚洞房花烛彻夜通明,今天天还没亮,新娘子就梳洗打扮,等着到堂前拜见公婆了。这是在讲什么?讲唐朝的婚礼习俗。我们今天的结婚仪式都比较简单,一般在婚礼现场就直接举行三拜之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然后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就算大功告成了。但在唐朝,完成一桩婚礼远比这复杂,要经过六礼、谒舅姑和庙见三个重要环节。所谓六礼,就是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六个步骤,从提亲开始,直到婚礼当天,新郎把新娘接回家。这些环节很复杂了吧?但这还只是完成了成妻之礼,也就是说,新娘从此成了新郎的妻子。

        到第二天早晨,新娘还要行谒舅姑之礼,正式拜见公婆。只有经过这个仪式,新娘子才被接纳为这一家的儿媳妇,有了家庭身份。而庙见则是在结婚三个月之内,再选一个日子,率新娘到夫家的宗庙祭拜祖宗。表示这桩婚姻得到了祖宗的同意。谒舅姑和庙见共同组成成妇之礼。成妇之礼完成,新娘子的身份才最终确定下来,成为夫家的正式一员。

        试想一下,在现实生活中,谒舅姑和庙见哪个更重要?当然是谒舅姑重要。毕竟祖宗的神灵没办法直接表态,而舅姑满意与否,则直接决定了新娘子未来的处境。因为在中国古代,新娘嫁给新郎,是要进入丈夫的家庭,她以后能否在这个家庭幸福地生活下去,不仅仅取决于丈夫的喜爱,更取决于公婆的好恶。我们不是知道太多这样的悲剧吗?焦仲卿很喜欢刘兰芝,但是焦母不容,两个人就只好“孔雀东南飞”。同样,陆游也深爱唐婉,但是陆游的母亲不喜欢,两个人也只能是“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中国历来提倡孝道,丈夫是晚辈,在家里的地位远不及公婆,所以公婆的认可对新娘子尤为重要。有了这个前提,再来看这两句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是不是就能读出一点紧张感了?新娘子天不亮就起来了,眼巴巴地看着还在燃烧的红蜡烛,就等着时间一到,马上去拜见公婆。是不是有点枕戈待旦的感觉?想想看,她心里多紧张,多期待自己能给公婆留下一个好印象啊。怎样才能留下好印象呢?嫁妆已经送过来了,家务还没开始做,这时候还能干点儿什么呢?

        看后两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哪个时代都是看脸的,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是精心化妆,把自己尽量打扮漂亮一点儿了!怎么打扮呢?唐代最重视眉妆,有鸳鸯眉、小山眉、五岳眉、垂珠眉等几十种画法,新娘子精描细画之后,还不放心,还要低低地问一声身旁的丈夫:你看我这眉毛画得是深是浅,可还时髦?这就是“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两句诗,真漂亮。漂亮在哪儿?一个动作——画眉,一个声音——低声,一个问句——入时无?这三处写得最好。画眉为什么好?用画眉来代指女子化妆,不仅仅是因为唐朝重视画眉,更因为有汉朝京兆尹张敞给妻子画眉的典故,所以画眉还代指夫妻恩爱。这首诗还有另一个题目,叫《闺意献张水部》,这一笔画眉,马上闺意就出来了,这是画眉的好处。那低声的好处在哪儿呢?低声是写新娘子的羞涩。李白《长干行》刻画新娘子,不是“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吗?低头也罢,低声也罢,都是精雕细刻,入情入理,写尽了新娘子的娇羞之美。而且这一低声,还让这一问显得更加私密。目前,在这个新家里,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可不是随意问人,我只问你,你觉得我的眉毛可还时髦?再说“入时无”。这三个字最好,最微妙,是全诗的灵魂。微妙在哪儿呢?什么叫入时,什么叫不入时,还不是看个人的喜好?公婆若喜欢淡妆,淡眉就是时髦;公婆若喜欢浓妆,浓眉才是时髦。你怎么知道这家的公婆,是偏保守还是偏时尚?新娘子无从知晓,当然要问问丈夫,征求一下丈夫的意见,这是一层意思。但是,新娘子真的是在一本正经地征求意见吗?又不尽然吧?其实,新娘子对自己已经挺满意了,她觉得自己很美,很讨人喜欢。但是,尽管如此,她还需要丈夫再帮她确认一下,鼓励一下她。所以,这一问,又有点儿像现在那句俏皮话: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不许你说不,但偏偏还要问,这也是闺意呀。仔细想想,是不是风流旖旎、风情万种?

        前文写过,这首诗兼具娇羞与练达,娇羞讲清楚了,练达又在哪里呢?在待晓堂前的“待”、妆罢的“妆”与问夫婿的“问”。“待”是等待,这是新娘子懂事。没有哪家公婆喜欢懒媳妇,若是日上三竿新娘子还不起床,第一印象可就要大打折扣。可是,这个新娘子是懂事的,她不会等红日东升,更不会让公婆先到,她早早地就等在堂前,真是个讲规矩、懂事理的好媳妇!“妆”是梳妆,这不光是讲新娘子爱美,更是讲新娘子郑重。中国古代对女性有德言容功四项要求,所谓容,就是“盥浣尘秽,服饰鲜洁”。《孔雀东南飞》中塑造的好媳妇刘兰芝,哪怕是要离开夫家了,不也还是“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吗?这是新娘子自尊自重,更是新娘子郑重其事,如此郑重其事,不正表明对夫家的尊重吗?“问”是询问,这意味着新娘子知礼。梳妆完毕,征求夫婿的意见,这不仅仅是撒娇,更是新娘子谦恭有礼,在丈夫面前凡事必商必议,不敢自专。这些德行,都是当时对媳妇的要求,这个新娘子从从容容就做到了,做得顺理成章,这不是和“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一样人情练达,充满着生活的智慧吗?

        练达而娇羞的新娘子,喜气洋洋的场景,温情脉脉的闺意,写尽了新婚的喜悦。问题是,这首诗真的就是在写新婚之喜吗?其实又不是。这首诗的背后有故事。什么故事呢?从诗题《近试上张水部》就能略知一二。所谓“近试上张水部”,就是快考试了,给水部员外郎张籍写的诗。这里的考试,自然是指科举考试,在唐朝归礼部主管。而水部员外郎是主管水利的官员。一个水部员外郎,跟科举考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考生朱庆馀在考试之前要给他写诗呢?这就需要了解一下唐朝科举考试的方式了。

        唐朝的科举跟今天的高考不一样,它不是一考定终身,而是要参考平时成绩。而且,还要根据举子们的平时成绩制作一个榜单,给一个预先的排名,这个榜单就叫“通榜”。录取的时候,参考通榜和临场发挥,最终决定录取的人选。通榜的排名又是谁定的呢?理论上当然是由主考官定夺,但是,但凡社会贤达、文化名人都可以向主考官推荐自己心中的人选。比如韩愈就是文人的知心朋友,推荐过孟郊、贾岛等好多诗人,诗题中的水部员外郎张籍当年也是承蒙他的推荐,才得以进士及第。两个人因此还形成了亦师亦友的关系,广为人知的“天街小雨润如酥”不就是韩愈写给张籍的吗?

        因为有这种通榜的制度,所以举子们在考试前都拼命结交社会名流,希望得到他们的赞许。问题是,虽然有的举子早已名满天下,自带光环,但大多数考生还是默默无闻的后生小辈,怎样才能让名流们了解自己呢?这就催生出唐朝科举考试的另外一个风俗,叫“行卷”。所谓行卷,就是参加考试的举子们把自己平时写的诗文精心编辑,写成卷轴,呈现给文坛前辈,求了解,求推荐。因为行卷意义重大,所以,凡是入选的诗文都是举子们的得意之作,务必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可是,行卷的举子那么多,让人留下深刻印象也并不容易。怎么办呢?到唐中后期,举子们为了吸引社会贤达的目光,不光写诗写文,干脆改讲传奇故事了,写俊男靓女的悲欢离合,在中间穿插诗文和议论,一篇文章里要有叙有议、有情有理,这不是更好看,也更能展现自己全方位的才华吗?有学者认为,唐传奇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可是,即便如此,举子们还是不放心。毕竟社会贤达事情多,就算当时看了我的文章觉得好,过几天又把我忘了怎么办?于是,举子们又创造出一种习俗,叫“温卷”。就是行卷之后过几天,快考试之前,再给前辈写一首诗,加深一下印象。朱庆馀这首《近试上张水部》,就是这样一篇温卷之作。

        诗写得真好,但问题也来了。朱庆馀是考生,张籍是社会贤达,一个考生,在考试之前不表雄心壮志,不秀知识储备,写这样一篇新嫁娘的闺意算什么呢?其实,这首诗妙就妙在这里。它可不仅仅是闺意,而是一语双关,一箭双雕。中国从《楚辞》开始,就有拿男女关系比喻君臣关系、上下级关系的传统。举子参加考试,和年轻姑娘出嫁一样,都是终身大事。考生面对主考官的心情,也正如新娘子见公婆,有紧张,又有期待!这个时候,多需要有贵人的鼓励和加持!所以朱庆馀究竟是在写什么?他其实是在模拟自己考完试,交完卷的心情啊。

        什么是“洞房昨夜停红烛”?那就是我昨天已经参加完考试,已经交了卷子了。什么是“待晓堂前拜舅姑”?就是我只等主考官的宣判了。什么是“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那就是我已经尽力发挥了,现在只想问问我最信任的您,张籍老前辈,您觉得我写得好不好,是否符合主考官的口味呢?在这首诗里,他自比新娘,把张籍比成了亲爱的丈夫,又把主考官比成威严的公婆,还把精心完成的考卷比成新娘精心描画的眉毛。这些比喻多巧妙呀,态度谦恭而又不失身价。我觉得自己已经够美了,张籍老师,您觉得呢?冠盖满京华,我只认得您,您会在主考官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吗?

        这不是一首闺意诗,这分明就是打探情报求点赞的诗啊。通篇都在关心考试,却又通篇不写一句跟考试相关的话,谁也挑不出毛病,还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才是大唐的考生,大唐的才子。那么,朱庆馀的一番心情,张籍是否体会到了呢?

        (金榜题名) 张籍《酬朱庆馀》

        前一篇,考生朱庆馀借着新婚之喜写尽了金榜之盼,那么社会贤达张籍能否体会他这番苦心,又是否会成全他这番苦意,给他一个甜蜜的结果呢?

        酬朱庆馀

        张籍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出镜心:出现在镜湖波心,一说指出现任明镜中,意即揽镜自照。

        齐纨(wán):齐地出产的细绢。

        菱歌:采菱所唱的歌。

        敌:通“抵”,比得上。

        考试之前,考生朱庆馀给著名诗人张籍写了一首温卷诗《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首诗写得非常聪明,把新娘子的心情刻画得委婉细腻,入情入理。而且,又一语双关,拿自己比新娘,拿张籍比新郎,拿主考官比公婆婆,让一首表面上的闺意诗隐含着打探情报的丰富信息,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籍会怎样回复呢?要知道,当时像朱庆馀这样的考生和张籍这样的诗坛前辈之间,可不只是举子和举主的关系,他们还是精神上惺惺相惜的朋友,当然,以后还可能是政坛上共同进退的战友。所以,举主们并不会摆出一副你来求我,我就高高在上的架子,相反,他们往往都非常爱才惜才。比如老诗人顾况,刚刚见到少年白居易的时候,还调侃他,长安居,大不易。等到看了《赋得古原草送别》之后,马上又觉得,有才如此,居亦何难!交口称赞,一点儿不摆前辈的架子。

        更热情的是杨敬之。江南举子项斯把自己的诗集托人送给老诗人杨敬之。杨敬之看了之后,大为赞赏,马上请项斯到家里见面,一见之后更加倾心,当即赋诗一首:“几度见诗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这就是成语“逢人说项”的来历。直到今天,替别人讲好话,还叫说项。这种举子跟举主之间亦师亦友的风尚,其实也正是唐朝风雅的一部分。张籍当年不也受知于大诗人韩愈吗?现在自己也成了前辈,看到朱庆馀这样聪明伶俐而又文采飞扬的后辈,他又岂能置之不理!张籍选了一个诗人最得体的表态方式,回赠给朱庆馀一首诗,就是这首《酬朱庆馀》。

        这首诗怎么写的呢?看第一句:“越女新妆出镜心。”越女,自然就是越地的女儿。春秋时期越国的都城在绍兴,所谓越女,大体就相当于现在浙江省的女孩子。越女在中国古代素以美貌著称,西施就是最典型的代表。那什么是镜心呢?所谓镜心,就是镜湖之心。镜湖又叫鉴湖,就是贺知章晚年入道的地方。唐代的镜湖比今天的鉴湖大许多倍,波光浩渺,清澈见底。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越女得山水灵气,自然清秀脱俗。所以古代诗人提到越女,往往和镜湖联系在一起。比如诗仙李白就说:“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诗圣杜甫也说:“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越女、镜湖、西施本来就是三位一体的关系。因为有这些固定意象,张籍一句“越女新妆出镜心”,虽然好像没写什么,但美感已经出来了。越女本来就是美的,何况又是新妆,就更锦上添花了。这还不够,越女新妆之后还要划着小船,划出镜湖的湖心,这分明是采莲女的形象呀。在唐诗中,采莲女本身就是水乡美女的代名词。把越女、新妆、镜心三个词一叠加,其实也就是三种最美元素叠加在一起,一个既淳朴自然,又摇曳多姿的江南佳丽已经呼之欲出了。

        越女这么美,她自己知道不知道呢?看下一句:“自知明艳更沉吟。”这一句写得更好。什么是沉吟?所谓沉吟,就是犹豫不决,没有把握。这越女明知道自己长得美,为什么还会犹豫,还会没把握呢?这恰恰是因为她爱美。越是美,就越爱美;越爱美,对美的要求就越高,就越觉得自己还不够美。有了这样的心态,当然就会沉吟,就会不那么自信。这就是“自知明艳更沉吟”。一个姑娘,“自知明艳更沉吟”是好还是不好?一定是好的。这说明她在美丽的容貌之外还有美丽的精神,她是庄敬自重的,所以她爱美,追求美;同时,她又是谦逊淳朴的,她不会因为自己美而不可一世,觉得满世界都装不下自己,相反,她还有点儿怯生生,有点儿不自信,这是一种多可爱的态度呀。一个姑娘,既有美丽的外表,又有美丽的精神,别人会怎样评价她呢?

        看下两句:“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这是在做什么?在拿这个姑娘和其他美女比较了。所谓齐纨,就是齐地产的白色细绢。古代齐鲁地区纺织业发达,杜甫讲开元盛世的标志不就是“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吗?因此,齐纨又可以代指珍贵的丝织品。在这句诗里,再引申一步,还可以代指穿着绫罗绸缎,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姑娘。这样的姑娘美不美呀?也是美的,但只是外包装美。可是,外包装并不代表本质,甚至,过度包装还会让人觉得华而不实,徒增反感。所以,张籍说,“齐纨未足时人贵”。只有外在美,华而不实的姑娘并不能真的让人觉得宝贵。那到底什么才宝贵呢?到这里,自然而然就引出了最后一句,“一曲菱歌敌万金”。菱歌是什么?正是越女采菱时唱的歌呀。菱歌是越女自然而然唱出的心声,这发自天然的天籁之音,才是真正宝贵的东西,比万金都有价值!

        这首诗在写什么?在夸越女呢。那他仅仅是在夸越女吗?当然不是,他是在拿越女比朱庆馀。朱庆馀本身就是越州人。他在《近试上张水部》中,用了《楚辞》手法,拿男女关系比喻上下级。张籍回他,也同样用《楚辞》的手法,拿香草美人比士人君子。你讲女子,我也讲女子。你一语双关,我也一语双关。什么是“越女新妆出镜心”?这可不是说一个天生丽质而又擅长后天修饰的越女划出了镜湖的水面,而是说你朱庆馀既天资聪颖,又勤学苦练,现在终于走出乡野,走上了人生的舞台。这是一种理解。还有一种理解,镜心的镜除了指镜湖,还可以指镜子。这样一来,所谓“越女新妆出镜心”就不是越女划出了镜湖,而是指越女化好妆的脸映在镜子上。引申开来,又可以指朱庆馀的才华和修养都反映在诗文里,反映在了考卷上。

        什么是“自知明艳更沉吟”?这也不仅仅是在说越女明知美貌还不自信,还在说你朱庆馀明明知道自己水平很高,干吗还要担心得不到主考官的赏识呢?“齐纨未足时人贵”呢?也不仅仅是说有些小姑娘穿得漂亮,但并不可贵;还在说你不要担心有些考生包装很好,有些背景很硬,须知那些都是外在条件,并不真的让人佩服、受人尊重。什么又是“一曲菱歌敌万金”呢?当然不只是越女发自内心的菱歌价值万金,还有你那一首用心书写的《近试上张水部》,已经深深地打动了我,我一定会大力推荐你!所以,朱庆馀的温卷,在张籍这里通过没有?当然通过了!那么张籍有没有做违规行为,擅自提前告知考生考试结果?当然也没有。举子也罢,举主也罢,不都在那里谈论着美丽的姑娘吗?彼此隔空一笑,心领神会,这才是高手过招。

        同样是赞赏考生,顾况的“有才如此,居亦何难”太没诗意,杨敬之的“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又太过直白。比较起来,张籍这首《酬朱庆馀》才真是风流蕴藉,而又妙趣横生,配得上朱庆馀那首《近试上张水部》,让千载以后的人看了,都替这投缘的师徒二人高兴。

        (亲人关切) 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

        亲人的含义,在不同的时代其实并不相同。现在的中国人,特别是城市人,往往是以小家庭的方式生活着,小家庭的成员只包括爸爸、妈妈和孩子,这是最核心的亲人。其他的亲戚自然还有,但大多疏于往来,甚至只存在于概念中。但是,在古代,家庭的规模更大,家庭之外还有家族,家族之外还有密切交往的亲戚们,父族、母族和妻族常来常往,亲人的范围比现在大得多,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

        就拿《红楼梦》来说吧,贾家可不是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在他们的家庭成员里,还有林黛玉,那是贾宝玉的姑舅表妹;薛宝钗,那是贾宝玉的两姨表姐,这是整天生活在一起的。还有不时来小住一段的史湘云,那是老太太贾母的娘家侄孙女,从贾宝玉的角度看,也是更远一层的表妹。他们的情分,从小开始培养,而且很可能会持续终生。当年,林黛玉进贾府,宝玉觉得来了一个神仙似的妹妹,喜不自胜;而第四十九回,薛宝琴、李纹、李绮、邢岫烟等姐妹同一天到来,贾母也说昨晚的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在今日之喜。血浓于水的亲情本来就令人安慰,特别是当你需要雪中送炭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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