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仅以此篇致敬我的太祖母以及美好的童年时光

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门口的路边摞着一些圆木头，我喜欢爬到上面坐着，晃荡着小腿，看着对面的大山，它们好像一颗颗巨大的西兰花，郁郁葱葱的树林，深深浅浅的绿，又有点像一个硕大的豌豆壳的一部分，而这个小山村就是里面的豆子，大豌豆开着口，总好像同这天空不停的说着什么，可能会说“我太渴了，老天爷给点水喝吧……”也可能会说“这几天的风太大了，都把庄稼吹倒了呀……”。

我尤其喜欢傍晚，天空中会有金灿灿的火烧云，路上也总是格外热闹，农忙的人都陆续回家生火做饭，炊烟袅袅，鸟语花香。有互相抱怨着今天的蚊子多的，有讨论着庄稼长的如何的，还有的说着谁家的牲口病了要帮忙去看看的，又或者商量着晚饭后去谁家喝茶打牌，反正所有人都是欢声笑语的，仿佛忙了一天都没有丝毫得疲惫，长大后才知道，欢声笑语并不能代表没有一点痛苦。但这一天，我虽然同往常一样坐在木头上，却只是耷拉着脚垂丧着脸，妈妈也爬上来坐在我旁边，手里端着一碗极苦的药，我实在不愿意喝才哭叽歪歪的。“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妈妈唱着歌努力哄我开心，我心生疑问，“妈妈，娃娃也会想妈妈么？那姐姐的娃娃也会想妈妈么？”“把药喝了妈妈就告诉你”说着就顺势把药灌进了我的嘴里，然后就是我无法形容的表情和哭声。

“乖宝宝，快下来，老奶奶这有好吃的！”这是我的太祖母，我习惯叫她老奶奶。印象里她的发髻总是梳的一丝不苟，脸上有些老年斑，不吃东西的时候就不会戴假牙，像婴儿的嘴巴一样笑得时候看不到一颗牙齿。她穿着斜襟的蓝色粗布褂，从领口到腰间系着盘扣，下身穿着一条黑色阔腿的裤子，一双千层底布鞋，这些都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她的脚很小，因为小的时候裹过小脚，现在有时看到影视剧中民国时期的老太太总会让我想起她，那仿佛是很遥远的故事和人物，遥远到我想不起她讲话的声音，还有那些她给我讲的故事的细节，只记得她非常非常的疼爱我。

我出生在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爷爷是兄弟四人中的老大，老奶奶也就一直跟他这个大儿子一起生活，所以我也就多了一个人的疼爱。

她的耳朵特别不好使，经常我从外面跑进屋，被她开的电视机声音震的不行，于是就踮起脚把电视机音量扭到最小，反正她也听不到。她总是这样开着电视，盘着腿坐在炕上打盹，不停的点着头，我也不会叫醒她，总想看看她会不会歪倒，可让我失望的是她从来都没有歪倒过，总是马上要倒下的时候就会自己调整一下开始向另外一个方向歪，我就会这样盯着她看半天。这时候奶奶可能会进来叫她躺下来睡会儿。奇怪的是她就清醒了，接着看电视，也不会发现我把声音调小了。看到我在旁边就会摸摸我的脸问我口不口渴，想不想吃好吃的。她说的好吃的就是她抽屉里的“老三样”—糖姜片、山楂糕和冰糖。我说摇摇头，她看我应该是困了就让我上炕搂着我轻拍我的背，我说：“老奶奶破闷（猜谜语）吧？”“哎呀肚子都干干了还破？”我一听她说这句话就咯咯的笑个不停。因为翻来覆去就那些谜语，她说个开头我就能知道答案，但我依然觉得其乐无穷，总是让她一遍一遍的说给我听，还经常点播节目，“老奶奶，你给我讲画中仙的故事吧！”即使她讲过无数遍，依然会耐心的像第一次讲的时候一样声情并茂。就像这样，她无数次的哄我进入梦乡，在梦里经常会出现她给我讲的画中仙以及那个不小心把脸安到后脑勺上的妖怪。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我睁开眼就看到老奶奶坐在我旁边扒花生，看我醒了就赶紧拍拍手抚摸着我的头让我起来。忽然，我发现自己的手腕、脚腕甚至脖子上都系了漂亮的五彩绳，我开心的不得了，就好像现在的圣诞节小孩子们起床后发现床头袜子里的礼物一样，老奶奶看我开心她也一直笑。老奶奶说从我出生起每个端午节她都会在我熟睡时为我系上五彩绳，但我记得的第一次就只是那天早上，可能之前的我太小了，都不知道自己得到过什么。天冷的时候她会让我跟着她一起在屋里剪纸玩，夏天的时候她会坐在门口教我编花环，她会给我缝布口袋，给我做合脚的小布鞋……在我的记忆中她无所不能。我依稀记得一个场景，那时候我比缝纫机高不了多少，看到上面纸糊的针线盒里有个花花绿绿的东西，我伸手拿下来看到是一个未绣完的绣花鞋垫，上面有藤蔓开花，像一个花做的梯子。我问老奶奶这是给谁做的，她说是给她自己做的，等她老了好穿，我当时疑惑难到老奶奶现在没有老么？

每个小孩最开心的时后应该就是春节了，东北乡村的春节格外的热闹，或者说我的家特别的热闹。爷爷是家里的老大，世代传下来的家谱也就在爷爷这里供奉香火，年三十晚上他们兄弟四人以及我父亲这一辈的男丁都会一起去山上的墓地“请年”，说是请我那位未曾谋面的老爷爷回家过年。女眷们就会聚到我的家里一起边说笑边准备年夜饭，像我这么大的小孩子们就屋里屋外得到处乱窜，男孩子们早已迫不及待的在雪地里放鞭炮，女孩子们就跟在大人后面要点面团来玩。整个村子热闹极了，红彤彤得大红灯笼照映着屋顶和地面厚厚的雪，到处是小孩子放鞭炮的声音，大人们鞭炮比赛还没有正式开始。

过会儿爷爷和父亲他们都回来了，一进屋就上香磕头，然后喝酒吃饭，男人们一桌，女人们一桌，炕上还给我们几个小孩摆一桌，大人们都在不停的说着各种事情，也会讨论今年的春晚节目。一般吃到一半的时候就会有姑姑们打来电话给长辈们拜年，还有一些不知道是谁打开的，电话传来传去的互相道贺，有时会把我抓过去，反正让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问我想不想他我就回答想，其实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我只想赶快结束这个活动好让我去找有硬币的饺子吃，如果吃到了我会把硬币拿在手里站起来跟大家炫耀，那感觉真是太棒了！吃完饭就是大人们放鞭炮环节了，无论这一年收成好坏，无论大家之间有过什么矛盾，都好像在这一个晚上全部清零，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绽放的烟花代表就像大豌豆跟上天的对话：希望新的一年风调雨顺，无病无灾，家族兴旺！

北方的冬天是乡村人们一年中最清闲的时候，人们有时间可以聚在一起喝酒闲聊。有一次爷爷喝多了，回到家对奶奶大呼小叫，我被吓哭了，老奶奶把我抱到里屋炕上边哄我边抹自己眼泪。长大后我知道以前爷爷经常酗酒，可能是我太小不记得了，印象里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老奶奶一直有嗓子的毛病，总是咳个不停，后来严重的时候经常会见她吃药。我慢慢长大上学了，她也抱不动我了。每天放学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屋找老奶奶，她永远都在屋里坐着，应该是知道我要回来了，会提前给我摆好桌子，我就在她旁边写作业。到了新闻联播时间我就会跟爷爷抢电视，我想看动画片，抢不过他我就到老奶奶那里告状，我知道这个家里老奶奶的话没有人敢不听，长大后就知道那不是因为害怕她而不敢，而是因为“孝顺”，因为爱所以“怕”。

她确实是老了，走路没有原来那么快了，耳朵也更加不好使了，有时候我放学回来她在炕上坐着打盹叫她都叫不醒，都是我写了半天的作业她才醒了说“哎呀，大宝贝回来了，你看看老奶奶又睡着了”。

有一天晚上，另外三个爷爷还有叔叔姑姑们都来家里了，因为第二天要送老奶奶去市里看病，我忽然就感觉到害怕了，我趴在她的腿上，一直握着她的手，不停的流眼泪。从小到大老奶奶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爷爷跟我说看完病就会回来，但我总感觉她要去很久。一家人围坐在炕上，我不记得大家都在说什么，只记得当时的气氛很压抑，但老奶奶却特别的平和，一直微笑着看着大家说一些很久以前的事。她让妈妈去衣柜里拿个东西说明天要带着，拿来之后我发现那不是很多年前的她做给自己的绣花鞋垫么！原来老奶奶当时说的等她老了就是这个时候，她比量着上面的花说这是一个天梯，可以送她到天上去。我的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

过了几天，我放学刚走到家门口就发现院子里好多人，摆满了五颜六色纸糊的东西，院子中间放着一口木棺，舅舅拿着油彩在上面画着什么，我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跑进屋，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哭，妈妈见我回来抱着我说“孩子，你老奶奶没了”我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叫没了？一个人说没有就没有了么？她不能在陪我写作业了么？不能给我破闷儿讲故事了么？妈妈掀开蒙在老奶奶脸上的布让我看看，她紧闭着眼睛嘴巴，好像睡着了，她可能耳朵不好使听不到这么多人在叫她，我哭喊着，大人们不让我碰她，大人看我哭的伤心都说我懂事，说老奶奶没有白疼我，说她会在天上看着我。我还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就永远的失去了她。

老奶奶走了之后爷爷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从未喝醉过酒，对奶奶也是百依百顺。也许从那时候开始爷爷才是真正的长大了。看过《百年孤独》里的一段话“父母是隔在我们和死亡之间的帘子。你和死亡好像隔着什么在看，没有什么感受，你的父母挡在你们中间，等到你的父母过世了，你才会直面这些东西，不然你看到的死亡是很抽象的，你不知道。”属于爷爷的那个帘子没有了。

现在的我已长大成家，再次回到小时候长大的地方，感觉路变窄了，山变矮了，路上很少能看到小孩子，村子里大多数都是老人，年轻人都开始进城打工，很多也都搬走了，留下很多空房子还有荒了的土地。春节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热闹，大家都各奔东西在外打拼，这里已经不是那个必须要回来的地方了。

孩子好像有一种特异功能­—可以自动过滤掉痛苦的事。就像小时候生病吃药，只知道药很苦，但具体是怎样的苦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生病的我很疼，但具体是怎样的疼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全家人都很爱我。我记得全家人在一起时欢声笑语的场景，记得老奶奶的糖姜片的味道，记得爷爷总拿胡子扎我，记得奶奶为了给我织毛衣织到手肿，记得妈妈带我看病时晕车晕到不能说话，记得我能挂在爸爸的手臂上打悠悠……并不是路变窄了，山变矮了，而是我长高了，眼界更宽了，大豌豆没有变，是这里的人都变了。

写到这里我不禁湿了眼眶，我感到非常的惭愧，因为那个疼爱我的老奶奶，我居然想不起她的名字了，长大后才意识到老奶奶也也是有名字的啊！她刚离开我的时候我会经常想她，梦到她，慢慢的很长时间才会想起，如果我们都不去回忆是不是她就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寻梦环游记》里面讲到了墨西哥的亡灵节，供奉的遗像是牵引家人回家的通道，驻留的记忆是保持亡灵存续的神力，一旦死去的人不再被活着的人想起，他就会彻底的从亡灵世界消失。如果是真的这会是多么悲伤的事。

现在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我们很少会花时间去想过去的事，但家国情怀应该是每个人都具备的。我们从家中的被爱中学会如何去爱。想想《美丽新世界》中描绘的那个没有感情的乌托邦世界是多么让人毛骨悚然。我们应该偶尔停下来回头看看，它会洗礼我们的内心并成为我们前进的动力。

那段四世同堂的美好时光永远都温暖着我，就像老奶奶拍着我背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