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下广东打工，第一份工作，便是这家快餐店——我在这家快餐店里做服务员。
第一次见到老板时，他问我：“你会什么？”
我迟缓着没有回答，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尽管我鼓起十足的勇气，但支支吾吾半天，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你不会讲普通话？”老板用一种眼神看着我。“你多大了？我看你做不了这个。你是要做暑期工吗？我这里不要。”
“我不是来做暑期工的。”我终于说道。“我是来做长期工的，老板。”
“你能做什么？”他总是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看着我，让我很不舒服。“我这里还没有你这么小的男孩来做过。你会洗碗吗？如果连碗都不会洗就想到这里混饭吃，我是绝对不允许的。”
“我什么都能做，你不要看不起人。”
“那就试试看吧。”
“好。”我高兴的说道，“洗碗是多么简单又轻松的活儿，我会洗很多碗的，老板，我会把每一只碗都洗得干干净净，而且不会打烂一只碗。虽然我是一个男孩子，但女人干的活我也会干得有模有样……
“好了，好了。”他似乎对我的普通话还是不怎么听得懂，甚至有点厌倦。但他终于是答应了，把我留下来。不过他是有要求的，说如果不喜欢我，对我的工作态度不满意，他可以随时炒掉我；还说了许多苛刻的话。我当然只能点头。我出来有两个月了，空旷了两个月。我害怕了那种百无聊赖的日子，害怕了那条迷茫的街，现在哪怕是只给我饭吃、只有地方住的工作，我也愿意做下去。
末了，老板又说：“早晨7点钟上班，晚上十二点下班。包吃，不包住，工资是每月五百块。做事儿要手明眼快的，哪儿需要你你就去哪儿，不能懒懒散散的。对客人要恭恭敬敬的，要对他们笑。还有，你们这些L仔我就看不顺眼，阴险，狡猾，没受过教育的人就是这样。你不要企图在我这里有什么非分之想，那是瞒不过我的眼睛的。不要以为工作就是为了混饭吃，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我每天都在这里盯着你，你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我眼皮底下，你要好自为之。”
我点了点头，比示听见了，而且，听到心里去了，这些话，在我心里激起一个寒战。我看着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从没见过的神情。这神情是要表示他就是上帝，但其实很像电视里头的魔鬼，也像财主，像恶霸。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怎么能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呢？”老板说，“对那些穿着很客气的顾客要更好对待。在哪里做事都一样，要和和气气的，是吧。到这里来就得听从我的指挥，我叫你去干什么你就得去干什么；当然，我不会强迫你去干你不能干的事情。做事情要拼命，我是要给你们发工资的。我要看你们的表现发工资给你们，做得好的，奖金有多点。你不要学里面那个女人的，那女人窝囊到极点，我看着她的时候就手脚快点，不看她的时候就像一只蛤蟆，时刻盯着我。”然后他说：“你的工作，就是摆碗筷，倒茶，端盘子，扫地，洗碗，去市场扛东西，等等，都是你的份内活儿。说到底，你是个杂工，或者服务员。还有，你会白话吗？”
“普通话都不会讲，还会讲白话吗？”我带着有些冷漠的口气说。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带着一种莫大的瞧不起，我感到反感。反感变成反抗，从里发泄出来：“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能把我当下人。”“你也只不过是个人，我也是个人，所以我们是平等的。你不要用不平待的眼神看我，有时候我默默忍受，但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只给你干活，你要把我当成一个劳动者对待，并非你们眼神的L仔。”
他看了我几眼，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他叫来了一个女人，叫那个女人带我进去干活。
这个小餐馆有四个服务员，除了我这个新来的外，其余三个都是女的。都不知道其名字。只知道那个矮个子女人叫“肥婆”——老板这样叫她，别人也这么叫。我叫她“肥阿姨”。还有一个年纪与我相当的女孩，老板叫她“靓女”，同做服务员的女人叫她的时候只喊“喂，所以做了几天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也没跟她打过招呼。第三个女人，除了身体上一些比较突出的女性生理特征外，其它都像是男人。比如声音，比如脸，比如那头头发，比如那双手，都像男人。
快餐里还有一个女孩。她长得漂亮。一开始来的时候，我认为她是老板的女儿，整天扒在桌子上写写画画，漂亮，可爱。后来才知道，她只是老板请来的一个记数写菜单的，因为老板跟她说话时只讲普通话，而且看样子也不像父女俩。后来那个叫“肥婆”的女人证实了我的后一种猜测。这女孩不仅漂亮，还说得一口很漂亮的普通话和广东话，还有那种可爱的笑，来这个餐馆里吃饭的男人，没有一个不多看几眼的。我好像也差不多。刚看到她的时候，老板正在问我名字，我过了好久才回答出来，入神了，老板多少发现了我的心里。但是这女孩从不看我。她是个真的靓女，她叫美眉，所有人都这样叫她。
那个被老板形容得很懒的女人，就是那个长得像男人一样的女人，她叫“阿非”，或者叫“阿花，总之肥阿姨用一个“f”开头的字叫她。我叫她阿花，或者花阿姨，这比较像个女人名。花阿姨说：“你叫我花阿姨？你叫起来很亲切。小伙子，你多大年纪了，为什么不读书了呢？”这个天生一副男人腔的女人，说起话有时候来也很动情，像母亲一样很关切地说每一字。
“我喜欢出来打工，我要出来赚钱。”
“那是好的，”花阿姨说，“只要努力，还是能赚到钱回去的，只要努力了。”
她拖着长长的腔调，“努力”二字从她口里说出来是了一个沉重的词。所以整句话不是鼓励，是一句长长的叹息，凭我那个不算笨的头脑是听得出来的。于是我说：“我是有足够的信心能赚到些钱回去的，要不然我是要在家里读书的。”
她不语了，长长地叹息着。
然后又听到她谈起了生活，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她在吐生活的苦水。她说她的家，说她那砖瓦不齐的房子，谈那砖瓦不齐的房子里是怎样的空洞。她谈起她儿子，说她儿子是怎样乖巧的一个孩子，有多聪明，多懂事，可就是没有读多少书。她又谈自己，说她是如何的为了一个家，而在这种富人的地方做牛做马。
“没读过书，什么人也不是了。”她谈她儿子时说，“都怪我们，如果我们有钱点，也不会让他落到这个地步。曾经，有个算命先生帮我算过命，说我家里能出一个大学生。可如今，我家里一个初中生也没有……人啊，是要在苦难中长大的，可是我儿子，苦难对他是折磨，他受不了这种苦。”
这是大多数穷人的家，这女人是大多数穷人家的母亲。我的母亲曾经也把希望寄托于我，希望我的将来能有一个好的前途。直到现在，他们才知道这个有前途的儿子前途是渺茫的了。
肥阿姨走过来，对花阿姨说：“怎么见到人就吐苦水呢，这个小孩，乳臭未干，他还听不懂什么叫苦水呢。”
“苦水自然是知道的。”我说。“可是花阿姨，你儿子将来能当官也说不定，说不定他还能考个大学什么的，现在不是有那种自考的大学吗？算命先生说你家要出个大学生，说不定是有的。”
“真的吗？你这小子也相信算命的？”
“信，至少能生憧憬，为那个而努力。”
那个跟我年纪相当的女孩子洗完最后一只碗，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来说：“那是好的，做梦的时候至少在梦里是快乐的，是吧？小子，你经常做梦的吗？”
“难道那是没有可能的吗？一个人如果没有一点梦想，活生生一个人，那不是像只动物一样，多没意义。”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暂时还不知道。”我说，“暂时先到这里做下去，然后等待能进个好厂，如果能赚个几千块钱一月，一年也能赚个几万，几年下来也会有好几万的。有了这些钱，然后琢磨去做点生意什么的，没准能做个大老板什么的。”
她神密莫测地笑几下，说：“你的想法挺完美的啊！听了就让人高兴。如果我也能像你这样想，那我真是会天天开心得飞起来。可是，小男孩，恐怕你的这种想法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的了，到那一天你就会知道什么叫梦想，什么叫现实。”
我看着她，希望她还能说明白点什么。一会儿她又接着说：“总之，你不要太投入的活在梦想的世界里就是了。一个人时刻都要理性的看待现实，看待未来，要不然你会活得很痛苦。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不是吗？”
她的这些带着哲理性的语言我听得有点吃力，凡是让我听得吃力的词我都不想费力去琢磨，因为怕琢磨得不正确别人笑话。我叹了一口气算是敷衍她了。然后又说了一句不知讲了多少遍的话：“一个人活着要有梦想。”
“但愿你的梦想能成为现实。”她总是这么说，然后笑一下，笑得一点也不真实，对我的鼓励不真实。
这个女孩叫余思敏，后来人人都叫她小敏。人和她的名字一样，才思敏捷。脸长得很普通，身材也很普通，她把这点认定是造成她只能是个做服务员的命的主要原因。不过她从来不抱怨，就算有时说些抱怨的话，也说得很潇洒，得过且过。
有一次她说：“人，其实还是不应该把事情看得太悲观，只要努力，将来还是可观的。说不定我一下就中个五百万！说不定我将来嫁个有钱的老公！说不定老天忽然把许多智慧给了我，让我干什么都成功！许多个说不定。人啊，还是有许多机会的，是吗？”
“就是啊，”我说，“只要有梦想。”
“那我们两个就天天晚上做梦，好吗？”
“不仅晚上要做梦，”我说，“白天也要做梦。”
“做白日梦啊？”
“对啊，你说的，只要快乐就行了。”
花阿姨把盆子和桶叠在一起，一边叠一边说：“两个小孩在这里谈什么呢？讲得那么小声，别人不能听的吗？”
“我在教他洗碗，他不会洗碗。”女孩笑着说。又看着我：“你会洗碗吗？”
“我当然会洗碗，我能把每一只碗都洗得很干净。”
“我相信你。”她说。
“是真的！”我信心十足的补充说。
“我没有说是假的啊！”她又笑起来。她笑的时候，露出一排七拐八弯的牙齿，比她不笑的时候，更像一个不漂亮的女孩。不过那笑声，许久都悠然回荡在我耳朵里。
“你很笨，你知道吗？”
我说我一点也不笨，有的时候还很聪明。她说笨的人往往都认为自己是聪明的人。我说我偏偏不是“往往”之中的一员，我聪明就是聪明，不是吹牛。她说你现在就是吹牛了。我说我是自信。她说过分自信就成了自负。我说看得更高，才能走得更远。她说那叫不知天高地厚。
我说：“因为不知天高地厚，所以才要去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她笑了，又露出几颗七角八歪的牙齿，打趣的说：“好吧，希望你有一天能变成一只小鸟，飞到很高很高的天上，去看看天有多高，地有多远。然后摘很多星星回来。”
我们一起笑了。笑声像一粒糖，直接渗入我们心里。我好像很久没有笑过了，从出来找工作到现在，好久没有了这样轻松的感觉。此时好像真的很多星星被我摘下来，好像我真的变成一只小鸟飞到很高很高的天上，好像我的梦想在这一刻开起了花。从对面那面镜子里，我看到了我正得意的脸。也忽然看到余思敏在看着我。
“你别取笑，我又做梦了。”
她又笑了，抿着嘴笑。那笑声里藏着一种神秘，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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