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二三六:怕处有鬼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请问。
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话说整日里吃斋念佛、讲说佛法的师徒两人,一日里下山去化缘。两人走到一条小河旁,因为山洪冲毁了河上的小桥,有个俏姑娘正站在河边犯愁,思量着如何过河。老和尚二话不说,背起姑娘就过了河。两个人继续往前走,一路上,小和尚气鼓鼓地不肯说一句话。翻过几座山了,老和尚问小和尚为何生气,小和尚说:“师父整日教会弟子——出家人要远离女色,自己却不肯遵守,背女色过河。”老和尚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响彻山谷。他说:“为师背人过河,过了河便放下了,你却是一直背到现在的呀!”小和尚隐隐然有所领悟。
佛家修行者强调不着“相”,不着“相”并不是像故事中的小和尚那样逃避,而是自然而然地临对,保持自心本体的澄澈明净,不为外在的种种“相”所染着。小和尚逃避眼前急难于过河的姑娘,为心中“远离女色”的戒律所困扰,实际上反而是着“相”。老和尚背起姑娘过河,过了河就放下,这是正面临对,是无私无畏。小和尚逃避所见,过了河还耿耿于怀,这是以逃避的方式临对,是“怕处有鬼”。
阳明先生曾说:“佛家提倡不执着于‘相’,而实际上却是执着于‘相’了。我们儒家在直面临对时似有着‘相’,但实际上却是不执着于‘相’的。”黄以方请问其详。
阳明先生说:“佛教害怕为父子关系所牵累,却以逃避父子亲情的方式临对;害怕为君臣关系所牵累,却以逃避君臣道义的方式临对;害怕为夫妻关系牵累,却以逃避夫妻情分的方式临对。全都是因为执着于君臣、父子、夫妻‘相’的缘故,才需要以逃避的方式临对它们。像我们儒家,有个父子关系,临对时随感而应还他以亲亲仁民之‘仁’;有个君臣关系,临对时随感而应还他以忠君礼臣之‘义’;有个夫妇关系,临对时随感而应还他以男女有别之‘别’。何曾执着过父子、君臣、夫妇的‘相’呢?〞
后人对王阳明的“致良知”之说,有个共性的误解,认为他讲的“格物”——“格其非心”——格正非僻之心,同朱熹讲的“格物”——穷尽事物之理,两者是根本对立的,代表不同的学派。大家忽略了一个基本的事实,王阳明生于明朝,比生于宋朝的朱熹晚了几百年。阳明心学一定程度上,是程朱理学的升级版,或者说是程朱理学的一个“补丁”,打上这个“补丁”之后,程朱理学才更为完善。王阳明并不曾反对“穷尽事物之理”,只是认为它不可与“格其非心”同日而语。还有一个基本事实——“格其非心”的说法,也不是王阳明突发奇想的首创,而是《尚书·囧命》中的原话。甚至“格其非心”对于求学问的学者而言,要重过“穷至事物之理”,也不是王阳明的标新立异之说。孟子早已讲过类似的话——“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重新回到王阳明这则“佛是不着相,其实着了相”,我们可以明确看到王阳明的真意。他讲“佛怕父子累”——佛家害怕为父子关系所牵累——此是“非心”,讲“却逃了父子”——却以逃避父子亲情的方式临对——此是“随感而应”,又讲“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儒家有个父子关系,临对时随感而应还他以亲亲仁民之“仁”——此即是“格其非心”基础上的“穷尽事物之理”,也就是正面临对基础上的随感而应。《论语》讲“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父子有亲,这才是父子之间的本然之理。要“随感而应”这个本然之理,或者说以“穷尽事物之理”的理论穷究这个本然之理,首先要“格其非心”,像佛家那样逃避,是见不到这个本然之理的。反过来讲,佛家见不到这个本然之理,根子不在“穷尽事物之理”的方法论上,而在“格其非心”这个学问之道的根本上。
《尚书·囧命》讲“格其非心”,孟子讲“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王阳明讲“意之涉着处即是物”,格物就是正“意之说着处”之非,讲的全是同一个意思——自心上求“致”良知之灵明。
岂止怕处有鬼,《大学》中讲的有所“忿懥”“恐惧”“好乐”“忧患”均不得其正。一旦陷入忿懥、恐惧、好乐、忧患,说到底都是“怕处有鬼”,都会“不得其正”,都会成为我们“格物致知”的障碍。此处一迷失,“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的大人之学便不可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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