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今年的第一片秋叶落下时,便是我到尘世的第二十个年头。
我是一个浪子。
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再到别的地方去,永远没有止境。人们管这叫漂泊,又把这漂泊之人叫浪子。
有人问我要到哪里去,我回答不出。因为浪子总是习惯随意而安,去到哪便是哪,既不问起点,也不问归宿。
一匹马,一口剑,一壶酒,一管箫,我再也没有别的了。哦,忘了,我的蓝布包袱里到底还剩一点碎银子。
跨下的阿黑走得缓慢,嗒嗒的马蹄扬起浅浅的尘埃,在夕阳的余晖中,闪闪发光,像一场金色的梦。
阿黑顿住了马蹄,摇晃着脑袋,从鼻孔里轻哼俩声。
我乜斜着眼,遥见青山掩映中,一处荒村野店,袅袅炊烟。
晚风撕扯着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旧旗幌,只“君来客栈”四字勉强看得分明。
柜台前掌柜的正在打盹。
我想是我的马蹄声惊扰了他。我靠近时,他睁开了眼。
他一定是个敬业的掌柜,当他见我时,立刻笑容可掬。尽管他不得不打了一个哈欠,眼里还闪着晶莹的泪花。
我要了一壶酒,一盘花生米。
靠窗口的位置,已经看不见夕阳,天边的晚霞将湛湛长空映得通红。
“嘚嘚嘚”,“嘚嘚嘚”……马蹄敲击着羊肠小道。
我放下酒碗。翠绿小丘背后,缓缓转出一匹青白杂色大马。流苏金镂鞍上,跨坐着意气风发白衣少年郞。玉骢马后,紧随着风华正茂一小厮。
我昂头,将碗中浊酒一饮而尽。
白衣少年在我身后顿住了脚步,瞥了桌上的浪人剑一眼,继而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桌上多了一把剑。青光遮不住,剑气凌霜雪。他在我对面坐下了。
碗中的酒刚好满上,我轻抿一口。抬起眼看他。
他头戴儒巾,身着白色襕衫,剑眉下一双似笑非笑眼。
我将酒液咽下,嘴角弯弯,忍不住赞道:“青霜,好剑!”
“这位兄台好眼力!”他眉毛轻挑,目光投向桌上的浪人剑,又道:“若我没猜错,这便是传说中的浪人剑了。”我笑道:“若论眼力,你我彼此彼此罢了。”他哈哈大笑,笑罢,我的酒碗已在他手中,一仰头,只听“咕咕”两声,酒碗空空如也。
他伸手抹去嘴角酒渍,道:“湖广江夏贺琼琚。”
我轻笑,也报上自己的名姓:“云南永昌李凡。”
他微笑着道:“我有美酒,欲请李兄共饮一樽,如何?”
一旁俊秀小厮迟疑道:“公子?”
贺公子皱眉:“去,取出来。”
“是。”小厮应一声,提着灯笼匆匆出了门,高大挺拔的身影很快就湮没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店内一豆灯火忽明忽灭,贺琼琚的脸忽隐忽现。
“我本打算在此处埋一坛酒,待放榜之时取来庆贺,想必到时美酒滋味定然甚佳。不过,遇到了李兄,我只好改变主意。”灯光稍许暗淡,看不清楚彼此的表情,贺琼琚的一字一句倒是显得异常清晰。
“贤弟请的酒,定然是好喝的。”于我而言,他人请的酒,很多时候都会比自己的酒好喝。至少,有人请我喝酒,我比任何时候都感到愉快。
此时乱云飞散开了,团团的月亮抛洒下皎洁的银光。一方月色探进屋里来,铺在桌面上,照得青霜剑熠熠生辉。
由窗外传来脚步声,黄色的灯笼后,小厮挺拔的身影出现了。月光下,可以清晰看到他怀中的酒坛。
小二适时端上一碗热腾腾的软羊,一盘黄晶晶香脆旋炙猪皮肉,再加一盘红色黄雀鲊。
杯中酒色,清白若涤浆。入口则绵甜,回味悠远。
“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何。”我听说过这种酒,大概是叫桑落。
贺公子沐浴在清辉里,他夹起一小块旋炙猪皮肉,正往嘴里送去。听我如此一说,他停止了手中动作,抬起头来盯着我。
也许盯了有一会儿,他终于低下头,把肉放进口中,咀嚼,咽下,再轻嘬一口桑落。
他忽然笑了下,道:“也许是‘坐开桑落酒,来把菊花枝’之‘桑落’!”
“不管是哪一种,都是桑落酒。”我想,桑落酒,是我这二十年来喝过的最好的酒了吧。
“对了,李兄,此番你要去往何处?”
面对这一问,我忽然不知该如何作答。贺琼琚或许会觉得等这个答案等的有点久。久到他忽然醒悟般道:“若是李兄有什么不便,只当我没提起过。我只是随口一问,没什么要紧。”
青天里的明月,大而圆,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是十六。对,今天是四月十六。往后,月亮就会一日不比一日,越来越小,越来越残缺。
我已经告知贺公子我是谁,来自何方,焉有不说去往何方的道理。但是,我要去往哪里呢?我想我是不知道的。
煨过的羊肉咬在口中又酥又软,只是还很烫,我只敢咬上很小的一口。
“我是一个浪子,天为被,地为床,四海为家。”
我想我的脸上一定写满了落寞。我不敢看贺琼琚,低着头专心的吃碗里的羊肉。月光洒在身上,我的脸恰到好处的藏在阴影里。
贺琼琚顿了一下,他“哦”了一声,忽然道:“也就是说,李兄可以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鲜衣怒马,仗剑天涯。”
我愣住了。不,也许并不是我,是一个浪子,彻底地愣住了。
我好像听过这样的话,又好像并没有,大概是听过的罢。
他接着道:“我已经猜到我的余生,中状元,成为翰林院修撰,娶门当户对的妻,成为父亲。索然无味的一生。”
他太自信。因而我忍不住问:“你如何肯定自己会中状元?”
他低头一笑:“我若想中,便不会不中。”
“那你又如何肯定,你的一生将会一帆风顺?”有时候,一帆风顺和平淡总是有一些牵扯的。
贺琼琚把着空盏,道:“我不过一介凡夫,看问题当然得看平凡一些。”
这回我摇了摇头:“如果贺公子是凡夫,就应该为自己的锦绣前程感到满意和自豪,而非无趣了。”
他粲然一笑:“这其中的原因李兄就不懂了,人们对自己所拥有的东西,一向不怎么看得上眼。”
他抬头定定看我:“李兄,你云游四海,才是真正的淡泊名利。”
“呵”,听罢我笑起来,口中的桑落啊,缘何又苦又辣?
“你怎知我一个浪荡子,仗剑天涯不是为功名?”
贺琼琚淡淡道:“如若是为功名,李兄当是王来聘第二。”
一年前(1631年),王来聘参加武科会试,举子中,能运百斤大刀者唯王来聘与徐彦琦两人。没想到发榜后徐彦琦却榜上无名,一时议论四起。
圣上知道后大怒,将考官等一批官员下狱、撤职。复试后,圣上亲自钦定一甲三名,王来聘居一甲第一名。他是圣上亲自挑选的第一个武状元。
“贤弟也忒看得起我了。前些年,我不是没有想过参加武举。你也知道,我朝一向重文轻武,武举考试先策略,后弓马。且若是策不中,便无缘弓马了。科目甚是单一。王来聘耍的是刀,可巧,去年的武会试新增了刀石两项。我呢,只会耍耍剑。即便剑术耍得炉火纯青,照样一无是处。”
“诶,李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虽武试不设剑,却不能说明你的剑术不好,更不能说明你的剑没有用处。”
“嗨,这是自然。早年我愤然不平,眼看与功名无缘,心想不若自己出来闯它一闯,不定能杀出一条路来。”
“我爹娘只我一个儿子,见我无心读书,却喜舞刀弄枪,早已对我不抱希望。他们眼看我不能光宗耀祖,便希望我老实本分,娶妻生子,平平安安过完这平凡的一生。”
“贤弟说得对,人们对自己所拥有的东西,一向看不上眼。我自诩剑术还不错,不甘一生碌碌无为,不愿就此放弃。”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偷偷拿了家中大半积蓄,留书一封,便壮志满怀地离开了。只是很多年过去了,人们既不认识我的剑,也没有听说过我这一号人。”
“也许是因为一个人流浪太久,见得太多,渐渐地,我觉得功名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我的剑术也不如我想象中那般好。每当夜晚我歇下来,我就在不停地想,我应该调转马头往回走,还是应该继续往前走?若就此归去,我不甘心,往前走,前路却一片迷茫。”
我想我一定是喝醉了,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贺琼琚不知何时已倚窗而坐,若不是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我定会认为他已经睡着。
他忽然道:“每个人年少时,都曾有过一个梦。一马一剑,恣意人生,纵情江湖。虽然它只是一个梦,可是没有了它,人生总也会留下一些遗憾。李兄,这个梦与功名无关,它大抵是一种执念,一种关于自我的执念。”
“尽管我也有一个梦,可是我没有李兄的勇气。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得到了别人口中所谓最好的,我不敢轻言放弃,不敢重新开始。尽管,它不是我认为最好的。”
酒坛里连一滴酒也倒不出来了,桌上残羹冷炙,杯盘狼藉。
贺琼琚斜倚着墙,脑袋歪向一旁,跳跃的灯火映照着他的眉眼。
听说桑落酒“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春风徐徐,我想我有点醉了,否则怎会轻飘飘的,仿佛装了一对翅膀,随时都能够飞起来。
李凡随时随地都会醉的,因为他是一个浪子。可是云里飘不会,云里飘不是浪子,她是一个杀手。
一个好杀手,若是再有一把好剑,锦上添花,岂不更好。
云里飘就差一口宝剑。她偶然间听人说起那青霜宝剑,剑光青凌若霜雪,便心动了一动。只可惜昔日紫电、青霜,皆藏于王将军的武库之中,时过境迁,如今不论是紫电还是青霜,早已不知去处。她多方打听,四处找寻,皆无半分音信。
云里飘本已打算放弃。两天前,忽然有人找到她。那人说,想与她做一场交易。云里飘可以用一条人命换取青霜宝剑的消息。云里飘想都没想,答应了。
云里飘要杀的人,叫贺琼琚,是一个书生,青霜宝剑就在他手中。他有一个书童,会武。这是云里飘从那人口中得来的消息。
云里飘觉得有趣,因为她要杀的,是一个不与他同的书生。
贺琼琚先中崇祯三年武科湖广武乡试第一名,后弃武就文,于1631年八月,在由湖广布政使司举行的乡试中,贺琼琚乡试第一,人称贺解元。次年四月初杏榜揭榜,贡士首为贺琼琚。
四月二十一日,是殿试开考的日子。云里飘要在二十一日前将他除掉。
我手中的这把剑,叫浪剑。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剑,剑身用毒药练铸,伤人即死。这是那人临走前交给云里飘的。
此时浪人剑和青霜剑静静地躺在桌上,就在我的右手边,触手可及。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我叫来守在门外的小厮,命他把贺琼琚送上楼歇息,好生看顾。
阿黑还在等我,它的眼睛在夜里发出宝石般的光芒。
我跨上马,夹紧马肚,阿黑长嘶一声,撒开长蹄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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