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剑

图：《东邪西毒》

1.

酒中桃酿，剑中太行。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事。

西湖的桃花酿，酒陈而甘美，柔而潺纯，是酒中极品。太行山杨冲，剑快且诡谲，厉且沉稳，江湖上无人能敌。

我年轻时在金陵游荡，惩奸除恶，夜夜笙歌，却触怒了当地高官，无路可走，剃度隐居在苏州灵岳寺中。

每年秋分前后，杨冲都会来寺里，烧香拜佛，跪地诵经。他在寺里住上一宿，第二日就离开。年年如此。我问他为何，他仰头望着高大佛像，说这一年我杀了很多人，夜里常有鬼魂索命难以安眠，唯独在灵岳寺的这一宿睡得格外好。

我不知缘由。他接着说。因为这一宿，诸佛原谅了我。

这一年幼帝登基，外戚干政，又逢百年旱灾，天怒人怨。杨冲第二日清晨不停地喝水，我走过去问他原因，他说今年动荡，我要杀更多的人。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杨冲骑马而走。他的青衣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仿佛一团云雾。

我知道了他要杀的都是什么样的人，是逼别人活不下去的人。

只是我没跟他说过，有一个女人每月都来寺里祷告，祷告他能日日平安。

2.

女人叫红拂，穿着红衣，描着轻妆，每月都有一天跪在佛前，双手合十，檀香轻轻袅袅，绕过她的发髻和耳廓，在胸前缓缓飘散。

我站在门外，落叶飘到肩膀，我轻轻拂去，目光不离红拂半分。她的双眼太温柔，像极了一位我曾爱过的女子。

她的虔诚是为了杨冲，但是她大可不必担心，至今能伤到杨冲的人寥寥无几。

每过一个月，我就常常站在山顶的亭中，眺望着西面，红拂每月都是坐着商队的骡子从西面过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这么一个痴情的女子，也许是习惯，习惯是最可怕的东西。

寺院里种了很多桑树，桑树叶子在月光照耀下银晃晃一片，远远望去仿佛整座山都是银子的。我望着山峦，想起了红拂的眼睛。

是了，红拂的眼睛像月下桑树那明亮的叶子，像那个我曾经爱过的女人。

我等着这个女人的出现，夜深人静时我仰望佛像，终于知道杨冲为何不远千里来求佛原谅。

只因这身上背负着罪过。

我夜夜难寐，耳朵听见窗外风声时，脑海里就全是月下满山明亮的桑树。

那个女人整整两个月没有来。

3.

我与住持坐在山涧下的巨石上，泉流啸动，落叶飒飒，一片云吹来蔽住了阳光。

我问，住持，天下灾害连连，哀鸿遍野，为何。

住持垂下眼帘，答，人心在动。

我问为何人心会动。

住持答，人心中有爱恨。

我哑然，忽而想起了跪地念经的红拂，想起了负剑而去的杨冲，想起满山银亮的桑树。

想起我爱的女人。

出家前我也曾行侠仗义，到后来我越来越发现一柄剑远远敌不过权力，剑有形而权力无形。有形之物往往被无形之物打败。我被无数人追杀，每一个黑夜都无法安心入睡，我希望佛能渡我，奈何多年过去，我却徒增伤悲。

刚入寺时，住持说我慧根异禀，尘缘不净。现在想来我大概从未入过这佛门。

我望着住持手中的佛串，上面折射着暗淡的沉厚的光。泉涧声响清脆，水花溅起一片薄雾，数只飞鸟从山上的丛林飞起，掠过山涧，隐入远处的枝叶中。

我以前听别人说过宿醉让人沉迷，当人喝醉后就会忘了太多事情。其实不是这样的，喝醉后反而会想起更多往事。

4.

我的俗名叫李清白，曾是金陵最快的剑。我爱过一个女人，她是春眺楼的花魁，名叫秦霈。

如果你见过三月春雨绵绵的西湖，那么你一定会爱上秦霈的眼睛。

我们花前月下，细语软歌，情浓且至深。在初冬时，我与秦霈商量好，待到来年春至，我就带她离开春眺楼，去塞外隐居，再也不管这世事叨扰。

春至时，我收到了一封信。

素闻李兄剑意超绝，长江沿岸无有敌手。杨某师从太行，略懂皮毛，恳求讨教。五日后泰山玉皇顶。

落款署名是，杨冲。

那一日秦霈面带惆怅，我对她说：你等我。秦霈点点头，低下头继续作画。画中远山近水，烟波浩渺，一房数柳，男子在捕鱼，女子在种花。

秦霈缓缓放下笔，说：早些回来。

5.

泰山玉皇顶，杨冲抱剑而立。

他穿着简朴，不像举世无双的剑客，反倒是像普通的农民。他取出剑，剑锋雪亮。

“请赐教。”杨冲说道。

我笑着摇摇头，沉吟道：“剑分胜负并不是比较招式的高低。”

“那是什么？”

“是境界，剑的境界。”

杨冲不解。我问他：“你学剑何为？”

杨冲听完，目光变得有神，豪情说道：“我学剑是为了杀人，要杀尽天下贪官污吏。我的剑叫天行，意为替天行道。我是孤儿，父母因无钱孝敬官员被捉去做了苦役，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因而我上山学剑，为的就是杀尽鹰犬，匡扶正气。”

“论境界，我不如你。我学剑是为了保护心爱之人，此前我一直在寻找，现在我终于找到她了。我只想与她远离尘世，过闲云野鹤般的隐居生活。平心而论，你的境界远在于我之上，你赢了。”

“什么？？？”杨冲走到我面前，怒问：“你就这样认输了？”

我点点头，确定了这个看起来很荒谬的结局：“你赢了我。”

我转身欲走，杨冲喊住了我：“剑的境界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回过头，笑了笑，回答他：“没错。不过境界越高的人，越痛苦。”说完，我转身离开，留下杨冲慢慢地回味这些话。

6.

当我回到春眺楼时，那里已是一片狼藉。

一位春眺楼的姑娘告诉我，秦霈被刺史吴良捉走了。

我一路奔到吴良府上，他坐在庭院中央，端着茶盏在等我。在他身后，是秦霈，她的双手被绑起来吊着，衣衫凌乱，无精打采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贵客来我吴府，真是令我寒舍蓬荜生辉啊。”吴良笑眯眯地说着，伸手指向庭院中的椅子：“快请坐快请坐。”

秦霈看到我，眼泪突然掉下来，我看得揪心，赶紧说：“吴良，快把秦霈放下来！”

吴良把茶碗放下，哈哈一笑：“不急不急，李清白，听闻你有一把神兵名叫白孤剑，可否拿出来让我开开眼？”

吴良的鹰犬们也起哄起来，交头接耳地喊着要看剑。

我把剑拿出来，剑身抽出半寸，杀意已决。

“李清白，这剑当真是天下第一神兵，但是你莫要今日行凶。秦霈被我下了药，解药在我手里，若是杀了我，这么漂亮的美人儿三个时辰后可就魂归西天，岂不是可惜了？还有，这个毒药是唐门特制，解药只我有。”

吴良的鹰犬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你到底要怎么样？”

“世人皆说白孤剑乃天外之物，剑锋熠熠生辉，削铁如泥。今日见了，我吴某好生欢喜。”吴良说着，声音压下来，嘴角轻轻扬起：“李清白，剑和女人，你选一个罢。”

我不假思索，把剑扔在吴良面前。

我学剑数十载，为的是保护需要自己保护的人。今日弃剑就能保护秦霈，我心甘情愿。

吴良喜出望外，连忙吩咐手下拿走白孤剑，然后给秦霈喂了解药，一行人转身进了内院。

我把秦霈手上的绳子解下，离开了吴府。

7.

我将秦霈带到春眺楼，把她放在床上。

“你放心，此仇我必要吴良十倍偿还！”

“不。”秦霈虚弱地说：“吴良是朝里薛丞相的亲近，你千万不要招惹他。”

秦霈指了指窗台，说：“你去把那里的箱子打开，里面有一幅画，拿过来。”

我点点头，转身走去窗台，那里有一个黑色木箱，箱子上面放着铜钥匙，我拿钥匙把箱子上的锁打开，里面是一卷画和一些首饰。

当我拿着画转过身时，不知何时秦霈手里握着剪子，那剪子早已刺进腹部，鲜血染在床上，像一朵鲜艳刺目的花。

“秦霈！”我大喊着，扑到床边，手捧着她的脸，泪水泉涌而出。

“在吴府，我……我成了不洁之女，配不上你的深情，只能……以死偿还。只是……可惜，我不能陪你过那幅画里的日子了。”

“秦霈！秦霈！”我紧紧抱着她，心如刀绞地感受着她渐渐变冷的身体。

8.

我把秦霈埋在西湖边，又在她墓前坐了一夜。

如果你见过三月春雨绵绵的西湖，那么你一定会爱上她的眼睛，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我提剑血洗了吴府，男女老幼一百四十五口，皆做了剑下鬼。

我拿回白孤剑，又回到秦霈墓前，望着春意阑珊的西湖，又度过一夜。

天再次亮的时候，整个金陵城变了样。人们因为吴良的死而欢呼雀跃，同时又都在打听李清白的去向。

因为朝廷下旨，缉拿李清白者，赏万户侯。

这应该是薛丞相的意思吧。

我提剑而走，浪迹天涯，但是天下之大没有一处能让我立足，人人都在寻李清白的踪迹，人人都在找李清白的影子。

后来终于我来到灵岳寺，当我望着诸位佛像，似是找到了归宿。

9.

我落了发，忘了俗名，断了尘缘与俗世，从此就是一个朝钟暮鼓的僧人。但在佛前诵经时，我内心却丝毫不能平静。因为那双春雨般温柔的眼睛，一遍遍闯进我的梦境。

杨冲后来被小人出卖，落入朝廷的圈套。在死牢里被折磨了很久的他最后被凌迟处死，这个行侠仗义，惩奸除恶的剑客临死之前都没能唤醒其他人的良知。

杨冲死后数年里红拂依然每年会来灵岳寺为他祈祷，我没有告诉她杨冲已死，因为我不希望这个女子断了念想，如我一般痛苦地过完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