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这名字起得有意思。听起来成双成对，恩爱非常，然而鸳鸯却是红楼梦中极孤独的一个苦命人儿。
我把鸳鸯排在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第四位，仅次于晴雯、袭人和平儿，因我爱慕她的才干，她的善意，和她的坚守。
鸳鸯何许人也？贾母身边首席大丫鬟是也，作为宁荣二府中家族最高长者的第一大丫鬟，鸳鸯的地位要远高于其他的所有丫鬟。不要说宝玉、贾琏，就连贾赦、贾政和贾敬这一辈的人物，理论上看到鸳鸯也要敬她三分的。
在晴雯篇里，我们曾说过，古代的礼法大家里，侍奉过长辈的下人，往往比年轻的主子还要尊贵和有地位。比如袭人，因为是贾母指派给宝玉的丫鬟，名义上还是贾母的人，因此宝玉必须叫她袭人姐姐，才不算逾礼。原书里就曾写道：“老太太房里的猫啊狗啊，都比别屋尊贵些”。
87版鸳鸯
借鸳鸯篇，顺便来把贾府的月例体系捋一捋。
贾府，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小社会。工资体系从贾母开始，是逐级递减的。书中曾详细描述：老太太月例，王夫人和邢夫人月例 ，李纨月例10两（想必贾琏和王熙凤也是按此例）。宝玉，以及黛玉、宝钗、三春等姑娘家们月例则都是2两银子。
丫鬟们的等级，也是严格按此来。贾母房中，有8个一两银子的大丫鬟，其中包括鸳鸯。 王夫人房中，就只有4个了，而到了宝玉这一级，理论上是不配使一两银子的丫鬟了。袭人是个特例，因她的编制还在贾母房中，也是一两银子的月例。
由此也可见，古代大家族的财政体系何等庞杂，等级次第又是何等清晰。
鸳鸯之能
鸳鸯在红楼梦中第一次正式出场，已是全文第三十八回，湘云和宝钗做东请螃蟹宴赏桂花，贾母等皆来捧场，席上鸳鸯又是让凤姐儿帮忙侍奉着老太太，又是和凤姐平儿等随意嬉闹打趣儿，言语活泼并不拘礼，而凤姐还得尊称鸳鸯一声“姐姐”。鸳鸯在府中的资历地位可见一斑。
在接下来一回，三十九回中，鸳鸯便紧接着登上了回目名《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此回便是著名的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情节了。到行酒令环节，曹雪芹如是写：“凤姐笑道：既行令，还叫鸳鸯姐姐来行更好。众人皆知贾母所行之令必得鸳鸯提着，都说：很是。”
鸳鸯因极其能干，又忠于贾母，多年服侍于贾母之侧，以至于贾母离开了她，是一时半会都没有办法生活的。可以说，鸳鸯，就是贾母老年的拐棍。鸳鸯对贾母的敬与爱，是发自内心的，她把关于贾母的大事小事，桩桩件件，都细细地记在心里，打理得妥妥帖帖。
不要以为这是容易的事。因为贾母房中的账目，是整个贾府中最庞杂的之一。
贾母作为宁荣二府唯一尚在人世的“代”字辈长者，是毋庸置疑的宁荣二府门脸担当。而古代一个大家族最难料理清楚的事，就是逢年过节和红白喜事的各项礼节往来，每逢大日子，可以想象有多少络绎不绝的礼物银两送经贾母房中，而这些，都是鸳鸯在亲自打理。
何况贾母还是在册的品奉诰命，她本人的官方待遇，和贾府分配的银两用度，想必也不是个小数，这些，也都是鸳鸯在经手。
记得有一回，贾琏向鸳鸯央求，商量挪用老太太房中的金银细软典当银子，解决流动资金短缺的问题，说道：“除了姐姐，谁还手里管得起千数两银子的东西，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 可见鸳鸯平日经受财物之巨。
关于鸳鸯的才能和品行，贾母是最有发言权的，她向邢夫人如是评价：“鸳鸯那孩子还心细，我的事情想着一点子，该要去的，他就要了来，该添什么，他就度空儿告诉他们添了。鸳鸯再不这样，他娘儿两个（指王夫人和凤姐），里头外头，大的小的，那里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还是天天盘算和你们要东西去？我这屋里有的没的，剩了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的脾气性格他还知道些。二则还投主子们的缘法。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以至于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所以不单我得靠，连你小婶媳妇也省心。”
鸳鸯，正是这样一个手握权力，但行为有端，打点有度，心里有数，因此获得贾府上下信任，使得贾母无限依赖的厉害角色。
鸳鸯之烈
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是鸳鸯正文。
此回中，贾母的大儿子，贾赦，一个臭名昭著的老色鬼，看上了鸳鸯，让他的太太邢夫人去找贾母求亲。
邢夫人第一个找的是凤姐，凤姐第一反应是拒绝：“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奈何邢夫人禀性愚犟，并听不进去。
邢夫人又去鸳鸯房中找鸳鸯。鸳鸯得知后，并不便当面言辞拒绝，只抽身躲到大观园里。
在大观园里，鸳鸯遇到从小到大的玩伴平儿和袭人，鸳鸯向她们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别说要我做小老婆，就是三媒六聘的娶我娶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后又有亲嫂嫂来劝，鸳鸯直骂了回去，言语粗俗直接。当然，鸳鸯是一个没有被培养成淑女的下等女孩，她也未曾饱读诗书，然而她竟对自己的信念坚定如此，令人叹服。
贾赦得知鸳鸯不从后，连放下狠话，说鸳鸯“迟早逃不过我的手掌心”，把鸳鸯逼急了，当着众人向贾母哭诉，表明自己的真心：“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服侍老太太归了西，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 当场拿了把剪刀就咬把自己头发绞下来，幸亏众人及时拦住。
我想，如此刚烈之女子，在红楼梦中也怕难找出第二个。古代女子，一遇强权，或哭泣悲歌，或羞怯难言，或犹豫踌躇，或愚钝冥顽；而像鸳鸯般心里如明镜知道自己所想所要，勇于用实际行动坚持自己的主张，坚决不屈从于老爷淫威的，实属可贵。
鸳鸯之善
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鸳鸯女无意遇鸳鸯》，又是鸳鸯正文。
此回写鸳鸯替贾母往大观园传话，走夜路回贾母房中，不小心撞见一个惊天大秘密：迎春的大丫鬟司棋，正在大观园假山山洞内偷偷和她的表哥幽会。
作为一个古时大宅院里的丫鬟，在男女行为及经济往来方面的规范是被严格限制的。不要说和男子私订终生，就连偷偷留下一两件外头男子的物件在身边，也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而大观园，是宝玉和一群贾府千金小姐居住的地方，相当于大户人家的小姐深闺。一个外面的男人，即便是工匠、大夫等不得不进园，都是要老妈子们各处提前通知，小姐丫鬟们都提前回避才是。
还记得，傻姑娘在大观园里不小心捡到一个绣了春宫图的香囊，王夫人是何等如临大敌，进而直接引发了抄检大观园事件。更不要提直接把男人带到园中，还在山石之后行苟且之事了。这可是要命的大罪。
鸳鸯，在慌乱过后，冷静下来，她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责怪司棋，不是维护荣国府的礼法制度，而是去安慰司棋，她表示：你放心，我横竖不告诉一个人就是了。鸳鸯深知，此事非常，若说出来，关系人命，保不住还带累了旁人。
后来，司棋因为担惊受怕生病了，鸳鸯还特意赶到司棋的住处去偷偷和她再次作出保证，让她安心养病。
可以说，鸳鸯身上，闪烁着人性之美。人的生命，永远比礼法、道德、一切的一切，都要重要。而在那个年代，能懂得这一点的，竟然是一个区区的丫鬟鸳鸯。
鸳鸯，这个美好忠贞的丫鬟，在贾母死后，毅然实现了自己的誓言，跟随贾母而去，自尽身亡了。对于不久将遭遇抄家离散的贾府女子来说，鸳鸯的结局，也许已经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了。
鸳鸯，从不曾有佳偶相伴。凭着一颗对贾母的赤胆忠心，鸳鸯度过了可敬的短暂一生。
而红楼梦中，最不缺的，就是苦命女子。下一回预告：红玉。也许是苦命人中相对最幸运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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