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因病致盲后，我消沉了很久。
脾气变得十分暴躁。
砸了电脑、相机，撕了自己的作品集，试图摧毁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曾经的记忆越美好，现在的自己就越可悲。
我曾是一名独立摄影师。
擅长拍汉服人像。
大学时因此实现经济独立，还开了自己的工作室。
专门分享摄影的账号，全平台粉丝也有小几十万。
虽然很累，但很充实。
曾经我尽情描绘着未来的蓝图，想着五年内要成为国内知名的摄影师。
没想到出师未捷，折在半路。
一个最需要光明的职业，却失去了光明。
时至今日，我都无法用言语或文字，准确表达出当时我的那种状态。
世界观坍塌？
意志消沉？
任何表达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被命运沉入深渊，四肢被禁锢住，明明出口就在不远处，始终总差最后一步。
这种痛苦，让我窒息。
甚至选择过割腕。
好在看不见，没割到要害，被亲友送去急救。
在医院醒来时，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道很重。
旁边人来人往像掉进马蜂窝，嗡嗡嗡……
左手伤口被包扎过，右手扎针输着液，于是我被迫动弹不得。
从前再寻常不过的景象，如今只能用另一种途径去感知。
就像那句话说的，我本可忍受黑暗，若不曾见过光明。
现在，我将永失光明。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有一群损友。
每当我快撑不下去，他们总会适时跳出来，各种折腾。
铁生曾经说，“余华没有把我当残疾人，也没有把我当人。”
我这群朋友，亦如是。
比如出院后不久，友人邀我酒吧相聚。
我忍不住提醒她，我瞎了。
身边人总怕不小心触碰到我的伤口，从来都避免说类似瞎、盲、废人、残疾之类的词。
我不在意，反正人生也就这样了。
“姐妹，你能跑能跳能听歌，走吧走吧！”
笑笑刚挂完电话，我家门铃就响了。
来不及拒绝，笑笑一脚油门杀到酒吧门口。
笑笑停好车，开车门想扶我。
我轻轻推开她的手，摸索着下车。
“我可以的。”
我试图用各种方式证明，我并不是个废人。
尽管行进缓慢，但始终走在正确的方向。
越往前，音乐声越大，人似乎也越来越多。
在笑笑指引下，我们顺利到了酒吧门口，等待排队过安检。
听起来，周围排队的人还挺不少。
笑笑让我站着别动，她过去找工作人员。
我的听力极其敏锐。
身边确实有人在讨论我，让人意外的是，有小姐姐居然说我酷。
嗯，如果她和我相熟，就会知道，我面无表情下的内心，此刻忐忑不安。
不一会儿，笑笑回来了，领着我走VIP通道。
在我印象中，酒吧的VIP通道装潢历来华丽，可于现在的我而言并无差别。
进了酒吧内场，笑笑的声音很快被喧闹声淹没，我开始恐慌，四处摸索。
笑笑及时挽住我，凑到耳畔大声安慰：“没事没事，我一直在你身边的。”
舞台应该在左前方，有贝斯手、鼓手，现在唱歌的是男生，唱着摇滚乐。
找到卡座后，笑笑问：“感受到什么？”
顺着她的提问，我专心收集起周边的讯息。
舞台上的歌声。
邻桌在划拳，有人输了在喝酒，旁边有人在起哄。
身后有人走来走去，形成微弱的风。
“感受下桌上有什么。”
我尝试伸出手，摸到一个玻璃杯，圆的，表面并不光滑，带着些许纹路，可能是棱形？玻璃杯前面有障碍物，似乎是个架子，哦里面应该放了几排酒，根据摸到的形状来看，是啤酒。
“请问需要开酒么？”旁边有个工作人员凑到我旁边，大声询问。
吓我一跳。
笑笑没说话，似乎在等我做决定。
我摇摇头，请对方给我个开瓶器。
有个冰凉物体碰到我的右手，是开瓶器。
“有事可以摇这个灯，我就在你附近……”工作人员接着将一个圆柱体交到我手里，语气稀疏平常，似乎我只是一位普通客人。
这让我焦虑不安的心，突然降温，觉得踏实了些。
我真的不需要特殊对待。
我自行摸索着。砰一声，酒开了。右手拿着啤酒，沿着杯壁倒，左手食指放在杯子内侧，自己大概定了个安全线，确保不会溢出来。
轻轻抿了一小口。
这款啤酒味道还可以，不苦。
从前，我喝不来酒。
现在尝尝，好像味道也不错。
“我也要喝！”笑笑将另一个杯子递到我手上。
我如法炮制，倒了第二杯酒，放回桌面，朝笑笑的方向递了过去。
“干杯！”
只是成功开了啤酒，成功倒了酒，成功同笑笑碰了杯。
这种微不足道的成功，却让我的内心获得一种难得的平静。哦，原来不一定非要用眼睛看，也能完成一些事。
我们肩并肩坐着，面朝舞台方向，静静欣赏音乐。
【二】
中场休息时，主持人在做小游戏，邀请大家一起参与。
摇一摇。
规定时间内，谁摇的次数最多，就算获胜。
这种游戏，我不可能参与。
但笑笑眼疾手快，拿起我的手机就扫了码，然后飞快递回我手里：“姐妹，我想要那个毛绒娃娃，快一起摇！”
从小到大，笑笑都明白如何拿捏我。
她能准确读懂我的真实想法，从来不管我的顾虑和扭捏，直接让我开始，不给我任何思考或后退的余地。
于是，我就被笑笑领着站上了舞台。
开玩笑，就我当时打音游的手速，摇一摇这种游戏还不轻松拿下？
主持人笑着将礼品递到我手上，大声恭喜，问我有什么获奖感言。
我摇摇头，没想到下一刻，听到身旁的笑笑大声说：“家人们看到没，我姐妹就是最优秀最无敌的！掌声鼓励！”
舞台下沉默了几秒，接着全场不约而同响起掌声，还有人在高喊：“太帅了！”
此刻我的内心，五味杂陈。
于正常人而言，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可对我来说，能体验一次，真是值得高兴的事。
笑笑让我用自己的方式，感受到了酒吧里的青春与热烈。
回到家，笑笑没急着走，领着我去了书房，把我按在书桌前。
我听到电脑启动声响起。
“电脑不是被我砸坏了么？”
笑笑似乎忙着操作什么，“第二天我就找人修好了，以后你还会经常用得上！”
没多久，我听到一道机械女声响起，似乎在阅读电脑屏幕上的内容。
“你休息这段时间，我都研究好了。反正你现在没事做，还是做回老本行，就做自媒体。只是从摄影博主变成生活博主，分享日常生活或者你的摄影教学也成……”
听到笑笑的安排，我突然意识到，也许在发现我情绪异常后，她就开始着手准备，想尽办法让我能尽快调整状态，不要陷入极端的负面情绪。
“你不用安慰我了，看都看不见，怎么剪视频？”
“ 来，你先感受一下操作嘛。”
接下来的一周，我都忙着摸索如何使用电脑。
中间遇到最大的困难，其实是得克服掉之前的操作习惯。
我总是习惯性按之前的操作，觉得屏幕里某个应用是在哪个位置，就经常不管电脑讲述人的指令，于是明明很简单的操作，都得耗时几小时。
后来我终于反省，开始提醒自己忘掉过去，把自己当成笨蛋，从零开始。
这才稍微好了起来。
从摸索电脑的智能辅助到剪辑出第一支视频，耗时大半个月。其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摸索如何使用系统。
我有种晒娃的心态，将成片发给笑笑。
没多久，笑笑打来电话：“姐妹，你剪得好好！快告诉我创作思路是什么，我也要模仿！”
尽管笑笑表现得有些夸张，但我确实受用。
这是我失去光明后，独立完成的第一个项目。
在这期间，好胜心与驾驭工具的好奇心，让我完全沉浸在学习与创作的乐趣中，暂时忘了自暴自弃，总觉得不把这个新项目啃下，誓不罢休。
从那支视频开始，我突然对看不见的世界产生了好奇。
在剪辑视频的过程中，我在网上查询了大量资料。
这才发现原来有不少视障人群，都在通过短视频分享自己的生活记录。
他们居然都是自己独立完成视频剪辑的！
当我试着也开始在视频平台分享自己的日常时，有以前摄影账号的粉丝认出了我，在鼓励我的同时，也询问能不能出几期摄影的教学视频？
这无疑是不小的挑战。
毕竟我看不见，其实无法判断摄影作品的好坏，不知道该如何开始。
但如果能做出来，应该会很有成就感。
于是我又开始挑战一个全新的项目。
【三】
不知不觉，我已经习惯了站在黑暗里，拥抱光明。
重新学习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尝试各种以前一直想做但不敢做的事，认识了各种各样有趣的朋友……
放在从前，真的不敢相信，现在的我会比正常时更勇敢，想法也更大胆。
我终于恢复了对生活的热爱。
用另一个视角重新感知这个世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