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若是还在北方现在应该早就下雪了,而处于这中原之地,此时正是一场冬雨一层凉的开始。
上午还艳阳高照,我在园中的木犀树下听风,偶尔会有树叶自树上辗转盈舞,轻轻落下,如树上的精灵,旋转轻盈的身姿,盈盈拜在我的脚下,午后则在园中的小亭中听雨,雨滴敲打石桌上的星罗棋盘,快速而从容,似绝世高手在那棋盘上博弈。
我突然想在原来的宅子上起个两层的阁楼,四面要有窗户,中间只设一卧榻,北风起的日子,就烹一壶桂花酒,半卧在上面闭目听风,叫它听风阁。
一簇无暇花自枝叶间落下,我将这簇散碎的花瓣托起,悬浮在掌心上面,它们在我的把弄间变幻着模样,时而是物件,时而是动物,时而是变换的人脸,这些人脸都是我见过的模样,隔壁的李家的小娃娃,街上卖馄炖的老董,酒铺里的薛掌柜,我那不着调的小跟班。
突然一阵风吹过,我又听到了那一声奇怪的呼唤“禁言”。
这声呼唤我已经听到过无数遍,在梦中,木犀树下,在北风起时。莫名其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知道是谁的声音,来自哪里,是真的在风中?还是我遗失的记忆中,我没有痛感,可每次听到这声音,胸中都有种不可言表的感觉,心像被一只手猛攥着砸向内壁,不似痛,但异常地难受。
那一簇花瓣在我的指尖上,幻化出一张脸,在我还来不及辨别是谁的时候,在心脏郁结之气形成的瞬间,飘然落下。
“慕公子!”我那不着调的小跟班子安,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在他“哎呀”一声的尖叫声中,我下意识地凝住了时间。
目测了一下他左脚被右脚绊倒时摔的方向和距离,和他张开的手指上的脏灰,我嫌弃地将椅子向边上移开三寸,将左腿搭载右腿上,放松了意识。
他随着那声尾音呀,磕在了地上,指尖刚好没有搭到我的鞋上。
“还没过年呢!”我轻声地嘲着他“你这是拜的那一出呀?”
子安到也不介意摔没摔痛,索性爬起盘腿坐在地上,在大腿上擦了擦手上的灰尘“公子不厚道,见我摔也不扶我一下!”
我见他裤子两侧的五道指痕,赞着他“小爷摔得这么矫健敏捷的,我这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怎么来得及扶您?”
这二货忒经不住夸,也听不懂嘲,只得了矫健敏捷这几个字,就乐呵呵地自地上起来,没型没款地跨坐在石凳上,不客气地拿过酒壶对着口直接灌了个底朝天。缓过一口气,皱着眉头,咂咂嘴“这酒也太甜了,呴得慌。”
这货在我这儿从来就不把自己当外人,自上次被我江湖救急了一次之后,就如同一块经久不失粘性的自来熟的狗皮膏药,以报恩的名义,见天儿地给我惹麻烦,家中的瓷器,座椅拜他所赐,一只没断修修补补。
我见他似乎要起身到厨房找水喝,就忙将边上正在烹的茶,倒了一杯,给他“喝这个吧”。
“或许烫!”我的一字提醒还没说完,子安那茶杯就空了,并如意料之中那样自他手中滑落,在砸在青石板上的瞬间,被我用气托了一下,轻轻地完好无损地落在地上。
那货似乎也不怎么在意那茶的温度,到是吃不了茱蓃的苦,又一咧嘴“苦”
“公子你这是怎么个喝法?”他自地上把那只侥幸存活的茶杯捡了回来。“呴死人的甜酒,黄连一样的茶,和自己过不去吗?”
我望着那已经空了的酒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这桂花酒,只觉得自己是应该喜欢的,只不过这酒似乎总差了那么一点味道,即使这壶是天香阁的鲁大师的佳酿,也还是差了什么,就如此刻的无暇花的香味一样,总差了一点味道。
到是这茱蓃的茶香,似乎格外宁人。
我将一杯茶放在手心,看着烟雾缭绕的水气消失后,喝了一口“你风风火火地来我这里,是为了喝甜酒吃苦茶吗?”
被我这一问,他那被一摔,一甜,一苦,崩乱的脑回路,停顿了片刻才接回到正轨。
“哦,你前几天不是念叨的搭阁楼吗”他的兴奋让我有不详的预感,“正赶上城东那见建安府要重建,我见他们拆下来的木料都是好木料,就帮你收了,可便宜了!”
这货原来是给我收了破烂儿。
“还有本来重建建安府,有刘老实他们的活儿,可是家伙都置备齐了,就被人顶了,这冬天前他们也没接到别的活儿,我看着他们可怜就许了你这儿的活儿给他们,苍蝇小不也是肉嘛,好歹弄点儿收入过冬不是?”这货顶着一张普度众生的脸,又给我招了工。
我记得我是又喝了口茶,说的是“唔”。
子安大概是听成嗯了?
他便去打开大门,吆喝着,把那几块烂木头,和那几位老实人,请进了院子里。
子安在院子里,指挥着把搬进来的东西放这儿,放那儿,那几位老实人,只是简单地对我鞠了一躬,唤了声公子,工钱也没谈就跟着子安干活儿去了。
我和我那只已经肥出将军肚的狸花猫,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就仿佛是被屏蔽在结界外的旁观者,看着里面的乱世红尘。
院中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什么风声雨声,都遁入这头痛声了。我不禁皱了眉头,将眼前这些人都凝住。
子安的短衫上都是手指留下的污渍,一只手正指着东面的墙角,两个老实人扛着一块粗大的枕木望着那个方向,两位头戴粗布方巾的妇人挎着篮子,里面似乎是些吃食,前面的一位还背着熟睡的孩童,脚刚搭到厨房的门槛,一位着青衫的老者,正捻着胡子,和身边一位鲁模样的人在打量着正厅……
我最多的就是时间,做事向来就是能拖就拖,不能拖了,还可以躲。什么时候效率这么高了?前几日的主意只是冒了个头儿,也只和子安这货讲了半句,怎么这会儿,就要有人上房揭瓦了呢?
这次看来是躲也躲不过了。我无奈地起身,瞄了一眼把爪子停在树干上的木偶狸花,叹了口气,走过子安时,想狠狠地掐他一下,又觉得这个行为太娘,就照着他的小腿上踹了一脚。
我在池塘的石头下面摸了摸,捡了几颗夜明珠出来,挑了一只鸽子蛋大小的,用帕子擦了放在怀里,又将其余的放了回去。
回到树下招了招手,将那猫偶招到怀中,心中一动,时间又回到了正轨。
这是我今年才发现自己有的新本领,是为了拯救那条险险落入猫口的锦鲤,那只肥猫向来不缺吃的,可不知为什就是不肯放过池塘里那条红白相间的锦鲤,所以我在院中的时候就放它出来玩,在家回屋的时候,就将它囚在屋子里,它因此常常发脾气,把我来不及放起来的书稿,抓挠得不成样子,那还算值几个钱的黄花梨案子也没躲过它的摧残。于是我出门时有时也会带着它,这只家中老虎,出门到是一副病猫样儿,只蜷在我怀里,尽管有些沉,但还好不动来动去的,还能暖手。
“嘶”子安的手指还是指着东墙角,另外一只手却捂在的抬起的小腿上,金鸡独立地嘟囔着“我好像把腿摔坏了。”
他见我要出门,就对我喊“公子要去哪里?”
“去城东柳掌柜那里一趟”柳掌柜的铺子是个典当行。子安听到柳掌柜,就知道我要干什么。
那几个老实人想必也知道,看过来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担忧。
“别担心,别担心”我忙冲着他们笑笑,“我在那里存了些银子,去取回来,咱们工钱日结,不会少了各位的。”
子安若有所思地走到我旁边小声地说“公子要是手头紧,这活儿呀不先搁一搁”他忧心望着我手中的胖猫“这猫还是留着吧”
我被这二货说得有些哭笑不得“放心,放心我还没有穷到那份儿上,再说这猫是个赔钱货”那本来蜷在我怀里装病的猫,似乎听懂了这句,一口咬到我的虎口穴上,我也没躲,它还没真的咬破过我,最多是留个牙印儿,回头还会不好意思地给舔了。
“家中没有现银,我去老柳那里取些”老柳除了做这典当的生意,还有些银钱生意,放贷收利,存银放利也做一些。因为据说和这城里的权贵慕容家有些渊源,这些与银子有直接关系的生意,做得不张扬,但也很平稳。
“你就帮我看好这院子,特别是那池子里的锦鲤,别给这些老实人给弄成盘中物。我回来给你带牛肉和烧酒”
子安在我这接了监工的活儿,又得了我的许诺,又开开心心地去吆五喝六地指挥去了。
临出门时,我拿了把伞,这会儿雨到是住了,可说不上一会儿又要下,我倒是不介意,只是怀中这病猫,淋不得雨,晒不了太阳的,也是个难伺候的角儿。
果然,还没出门几步,这雨又下了起来,那猫往我怀里拱了拱,我忙撑起了伞,又一阵风迎面吹来,把雨吹得斜洒入伞中,我一转身,用脊背挡了那雨,回头刚好见院中,兵荒马乱地收拾东西,惬了这风雨正来的景儿。
“这阁楼建好,还是不要叫听风阁了,叫风雨阁吧”我捏揉着肥猫颈下的肥肉,轻声地问“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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