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在大山里沉沉睡去,车子不知疲倦地往前,一束灯光打在前方,司机想要追赶隐隐约约的不可能。我趴在窗前,睁大眼睛想看清外面的树,终究是一片徒劳。它们站在路的一个角落与过路的人告别然后等待死亡,跟人一样都要经历尘世间的风霜雨露。我想婶娘也是一棵树。
婶娘从我记事起就没有丈夫,也没有小孩。她跟我隔壁邻居是很好的朋友,顺带着爱屋及乌,对我也颇有照顾。六十几岁的年纪收拾的干净利落,最爱穿一件蓝色卡叽布做成的中式斜对襟上衣,斑白的银发总是一丝不落的盘起来。很多老人年纪一大就会出现了并不令人愉悦的老人味,婶娘身上我从未闻到过,她就是一个干净的老太太。
初夏栀子花开的时候,她总在阳光刚刚铺满半条马路时,在我还没有出门时到我家门前迎我。她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多,喜欢呆在家里。偶尔出来见了面脸上却总带着淡淡的笑意。她手里捧上了几支沾染了清晨露水的栀子花,招招手把我喊到身边:“小眉头(溧水话小姑娘)这几支栀子花给你!”其实不是给我,而是给我母亲。我小心翼翼地从婶娘手里接上花,以为接了一个很重要的任务。说完谢谢一溜烟跑回去,拿一个敞口的大瓷碗装满水,接着把这几朵花养在水里。已经开的就会拿给母亲,母亲戴一朵我戴一朵。我俩都美极了!
能够点缀农村妇女的事物并不多,这一季节的栀子花就是她们初夏风吹里的温柔,还有她们还没有完成的少女梦。村里的风尚就是将栀子花悬挂在衣领的第一个纽扣,好似悬挂在胸口的白月光或者诗篇。没有纽扣的则用别针挂在左侧—心脏也需要鲜花的慰藉。老人则更喜欢将栀子花斜插在挽成的发髻一旁。“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戴老人头。”婶娘喜欢同一侧戴两朵,还没走到你身边香味都已经开始钻入你的鼻尖,再加上清爽的香皂味,你明白这就是夏天,这也是一位可爱的老太太。
别人家偶尔也会送来栀子花增进邻里的友谊,我都不稀罕。唯独婶娘家的栀子花巴巴地盼望着多送几次。她家开出来的栀子花比任何人家的都好看,而且花开时的黑色小虫几乎没有,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招数。连母亲拿到她送的花都忍不住夸这花开得真漂亮!未开的花苞圆滚滚的,上端白的透亮犹如官窑里最白的瓷,下端花瓣和花杆部分又是最浓烈的绿。第二天早晨一看那两三支花苞已经开到扑出来,满满满当当的一碗花。我开始动了心思,想到婶娘家偷采上几朵弥补她忘记的缺陷,窃花不算偷,只是婶娘记性不好不能怪我。我找到同伙一起开始蹭吧蹭吧,像只小黄鼠狼一样猫在围墙转了三圈,没有找到任何突破口。那个围墙真的是又高又滑,根本爬不上去。在这高耸的围墙里有个孤单的老太太和一株开得繁密的栀子花。她将花保护的很好,将自己也保护的很好。
婶娘唯一一次要求我去她做客就是让我欣赏她院子里的花。她的屋子并不亮堂,三开间朝南的平房。堂屋左边贴满了精武门霍元甲的画报,泛黄的纸边已经破损,有些年头了。她也懒得更换,也许这个画报是她丈夫生前的最爱。右边的房间里只有一个老式木床,我偷偷瞄了一眼,觉得里面凉意太重就赶紧退缩,没等发现又闹哄哄的跟着小伙伴去看花了。
临走时,婶娘在我衣服兜里装满了栀子花,比任何一次都多。后来求学在外,听到的是婶娘被送到了敬老院,再后来就是听到她去世的消息。她就是一棵长在路边的树,不需要关注,该长时就长,该凋零就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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