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有泪意

        女疯子衣不蔽体，傍着一根电杆/偷偷望一眼对街角落里的人/赶紧低头吃吃地笑/笑声让路过的我，看到了她的娇羞/顺着望过去。让她娇羞的人/同样蓬头垢面，痴痴呆呆/只是向她咧嘴一笑时/露出的牙齿，黑暗里发着白光/让我想起世间圣洁的爱情/我被堵在两个疯子深夜的爱情中/成了偷窥者。生怕惊扰/以至进退不得。满脸通红/十三年后的此刻，忽又想起/发现自己还站在那里，进退不得/眼有泪意

        读到菊女《路过疯子深夜的爱情》这首诗时，我在回衡阳的火车上， 读完，仍然“眼有泪意”。菊女的诗，安静而克制，没有一点煽情，连抒情都没有，她把深切细腻的情感全留给读者自己去感受、去感慨了。然，正如我们都知道的，感情越深挚的人，越不屑流于表白和抒情。反过来也一样，对抒情越克制的人，也越能让人感受到她的深挚。所以，我最喜爱，最信赖的一种写作是白描。菊女这首诗就几乎全是白描，读它，仿佛是在夜下，与她并肩漫步，听她静静叙说另一个夜晚的不同寻常的遇见。说的人，神情淡静，沉得住气，听的人，却兀自落下泪来。好的文学言语，应当就是这样吧，要像说话一样自然轻淡，仿佛谈心，才能娓娓入心。

        诗，从“我”见到“疯女”的第一眼写起，流水帐一样地叙说了“我”路过疯子深夜的爱情的经过，没有艺术加工，没有高于生活，只是原原本本地还原了当时的情境与画面。这样本色朴实的写作是需要底气的，而这样的底气，不是谁都可以，尤其在诗歌文学走向大众化、也乱象化的今天，它是一种坚守，是写作素养和人格素养交相映照共同撑出的底气，这种坚守和底气，我读尤喜、尤敬。

        深夜，是一个特殊的时辰。总觉得这个时间是对红尘众生最大的检阅和考验，幸不幸福，各自回到自己的深夜，即见分晓。幸福的人，都在深夜里安恬入眠，深夜对他们而言，是幸福的归宿。不幸的人，则所哀所伤总是在夜深人静时纷纷涌上心头，对他们而言，深夜是更挣扎更艰难的跋涉。《路过疯子深夜的爱情》，“深夜”在这首诗中，赋予了全诗不同寻常的意义。因为是“深夜”，周边的繁杂环境便都一一简省了，只突出重点和细节，诗中所呈现的画面、情境和人物情感便有了特写和放大的效果，使每一个细节都格外鲜明。“偷偷望一眼”、“低头吃吃的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满脸通红”……深夜里的这些表情和细节，读来多么动人。诗是形象思维的产物，在诗歌中，对形象的生动呈现永远比直白的抒情和说理更有活力，更耐人寻味。

        诗中，一些关键词的运用也让人感受极深，仿佛每一个词都带着作者的贴心、宽宥和悲悯，其细腻入微地观察与关爱，也让人含泪。“偷偷望一眼”、“赶紧低下头吃吃地笑”，我顺着笑声看去，“看到了她的娇羞”。从这“偷偷”、这“赶紧”、这“娇羞”里，作者带我们感受到了疯女心中那份纯真的爱意，和作者满心满怀的怜意。隔着一条街，偷偷看一眼隐在角落里的你，又赶紧娇羞的低头。偷偷看一眼是对的，娇羞也是对的，因为爱得内心卑微，只敢偷偷望你一眼，因为心怀秘密怕你堪破，不禁低头娇羞一笑，这才是爱情最本真最正常的模样。而他“向她咧嘴一笑时露出的牙齿，黑暗里发着白光，让我想起世间圣洁的爱情”，是的，圣洁的爱情。我和菊女一样，也以为，这样古老、纯真和圣洁的爱情早已在人间消失，原来并不。在不为人知的深夜里，在不为人见的角落中，那圣洁，还在两个不正常的人心里，正常的存活和延续着。这不正常与正常，这疯癫与纯真，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谐，如此温暖、又如此心酸。让“我”这样一个正常人在不期而遇时，既讶异又感动，既感动又怜惜、既怜惜又深深羞愧，满脸通红。

        “我被堵在两个疯子深夜的爱情中”，“堵”字，一落千斤，意味深长。爱情本无形无状，何以“堵”我呢？堵的是“我”的心！“堵”字一落，使得两个“疯子”的爱情，瞬间具体沉实起来，牢不可破起来，读者的感受也瞬间刻骨铭心起来。面对两个不同寻常的人和他们不同寻常的爱情，多少哑然难言的况味都可在这一“堵”里，去细加感受和体会。一字千斤，一首好的诗，少不得这样的字，一个好的诗人，也必得用好这样的字。

        “十三年后的此刻，忽又想起/发现自己还站在那里，进退不得/眼有泪意”。“十三年后的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忽又想起那个深夜里两个疯子的爱情而眼含泪意？是“我”又一次跌落了对人间美好爱情的信任与期许，不敢再相信，不愿意再相信了吗？但“我”又分明还在向往、还在怀念那样的爱情，还在留恋那样的圣洁。所以，十三年来，“我”还一直站在那里，难舍难忘、进退不得。谁又不是这样呢？我们常常既是自己的矛，又是自己的盾，一生都在自己的矛和盾中自我争斗与平息，又在争斗与平息中收获成长、学会勇敢。

        路过疯子深夜的爱情，菊女眼有泪意。这泪意既包含太多人性与良善，也包含软弱和勇敢。我也眼有泪意，为那些爱得太深，把自己活活逼疯的女子，也为菊女路过的，那两个疯子的圣洁的爱情。多么不可思议，即使疯了，即使失去喜怒哀乐的感觉，依然对爱情有本能的期许。爱是多么公平，它属于所有生命。哪怕你逃避它，拒绝它，但它仍然以本能的力量生长在每个人的心底。那么，接受它带来的欢喜与疼痛，就像接受生命本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