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

我要留长发，为我的少年带花。

很多年以前，赛里曾经对我这样说。记忆里树影憧憧，海棠还有失魂落魄的香味，空气中漂浮着难耐的燥热，她编着松散的麻花辫，蹲在刷着绿色油漆的宿舍木门前，对着我这样说道。

至如今我仍旧还记得那时候她脸上的光，因为带着璀璨的期许而和这个世界的恶意剥离开，得以一直明媚下去。像是时间再没有了断点，回忆和记忆连接成回环的甬道，我们从此再也不会失散。

那时候，她爱着一个人。

像此生只能爱一人般。

而那时候到底和现在隔开了多少年的光景我却是记不清楚了，三年亦或是四年，我无法再准确的说上那时的岁月。那时候留着齐耳短发的我除了抽烟和皱眉，其他的什么都不会。以为存活和清醒的唯一方式就是对这个世界的彻底厌恶。那时候的她会弹琴会微笑，在我眼里似乎无所不能，仿佛有着安慰所有躁动灵魂的奇迹魔法般令人折服。

我总是想，我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

是的，我一直在思考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带着某一个停顿点所感悟到的一无所获和在得知一无所获后无法抑制的落寞不停的追问着自己和怨恨着自己。赛里初识我的时候，总是问我，你究竟是在怨恨你自己，还是在羡慕别人呢？那时候的我很坦然，坦然的说不就是因为羡慕别人才会开始怨恨自己的嘛，世界上的事情不就是这样么。我到现在还能记得那时候因为愚蠢且自己为是的看透而露出的嘲讽笑容，嘲讽她问出的问题，嘲讽这个世界。仿佛自信满满地洞察了这个世界的人情规则，而如今，我想如果该嘲讽，那也该嘲讽那个时候不知深浅的自己。

看透。看透。

小小的年纪，你用什么来看透。用指甲盖大小的伤痛来看透吗？用曲折拗口的词汇与自以为深沉的语言来看透吗？用抽烟时候吞吐出的烟雾来看透吗？用因为嫉妒而红了的眼眶来看透吗？用电话被挂断后的嘟嘟声来看透吗？用看不清面容的男生咬开保险套的动作来看透吗？用手术台上张开双腿的屈辱来看透吗？

姑娘，这些怎么能用来看透。

那些被故意累积叠加起来的伤痕，盘踞在你渴望被关怀的灵魂里，包裹上好看的面容，镶嵌上华丽的词句，怎么可能看透。就连愤怒、嫉妒、虚荣、色欲这样用来解释人性的词语都没办法来用以一一看透。而我们又都太执着于强大，所以装出一副看透世界，看透人情的样子。其实，何必看透，所谓慧极必伤就是最有用的告诫。

后来我与赛里在焦灼的七月深夜聊天，开始大段大段的对话，反思自己并剥落彼此。她仍旧是劝我戒烟，说过了那个年纪就该开始注意身体，我笑着说我已经开始注意自己并尝试着修复自己，或许这是残忍的事情但是我已经开始慢慢相信这是最好的拐向。我问她还记不记得那个时候爱过的少年，她说记得，怎会不记得。我说记忆真是世界上最坚固的牢笼。

赛里听了我的话，在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后才再度开口。或许所有的记忆从最开始的时候都是坚不可破的牢笼，但是我想至最后这些牢笼都会变成生命中的大风，发出响彻云霄的呼啸声。而我们不一样的是，我承认爱过他，此后安生的活，安生的爱别人。可是你一直在怀疑自己是否爱过他，怀疑爱的本质以及爱的能力。

我想赛里或许说的对，遇见的人越多，我越是无法准确得知爱究竟是什么，又或者是不是爱。其实，我本身非常不喜欢讨论这个话题。因为，我总是觉得这样的话题如果用一种不断剖析自己的方法来谈论的话，显得非常不舒服。在weekendsun之后我极少对别人坦白自己，我习惯于说谎，带着一点即破的自卑不断的圆谎，我总是觉得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但其实，最终只会慌张逃离。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开始向周围的人坦白。说出的话听在别人的耳朵里，变成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带着近乎于冷漠和轻巧的语气反问我，就因为这？

是呀，就是因为这。

就是因为这样的小事，几年几十年的时光里面我都没办法放心的笑一笑。就是因为这样的小事，我变得面目全非和敏感猜忌。其实，有什么呢。其实，真的是一件小事。

但是，我可以坦诚，就是因为这，因为这件小事。

我曾经满心怨恨，怨恨这个世界，怨恨沉默的少年。而以后，也许我还会继续怨恨，怨恨这个世界，怨恨那个少年。但是，我想这怨恨不过是因为，至如今我仍旧对那个少年和这个世界满怀深情。

我看WY的文，她讲她又重新看了周星驰的电影《大话西游》和原著《西游记》。她讲师徒四人的佛性，唐僧爱哭思乡其实是四人中最没有佛性的一个，但是唐僧的最大无为佛就是不动，不动心，不动情。想来如果红尘之世可以做到不动心、不动情，就没这万般沉沦。

正所谓，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从来皆要物，若知无物又无心，便是真如法身佛。

却又在最后，仿佛看透般的说道：鲜花虽然会凋谢，但会再开，一生所爱隐约，在白云外。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命运。相亲竟不可接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我想既是缘分，也就不该再纠缠是良缘还是孽缘。老话曾言，该与有缘人做快乐事。我在挂断和赛里的长途电话前说，

我知道，执者失之。

赛里说，众生皆知却也皆沉沦苦海。

百无聊赖的时候开始听曲儿，梅兰芳的声音模糊含混响起在耳机里面的时候，屏幕上出现摇晃的身影，我觉得似乎一切都被疲劳放空，我觉得很累，似乎一闭上眼睛就会昏过去。但是我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我开始认真的辨认那尖细仿若哭诉一般的声音究竟是在唱哪一折，听了才半天才听出，那声音唱，

小生自遇春容，日夜想念

原来不是游园，不是惊梦，却是那幽媾。故事中柳梦梅最重还是遇见了杜丽娘，至此一心便都是佳人，茶饭不思，日夜想念。其实叹来叹去，容情似水到了尽头却只能是一片沉静，因为再不知道还能怎么凑出那蜜语甜言才能表付我这一腔爱恋。所以唤道，他年若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我是来寻你，生死皆是来寻你。

听这唱词，听这宾白字字句句都是甘愿，虽然是隔了生死，隔了阴阳，但我却是来寻你。这般执着，这般苦痛，却是百转千回不悔。说来明清流传下来的文本，爱的还有《子不语》卷一中的《蔡书生》。这故事极短，甚至算得上是子不语中最短的。

‘杭州北关门外有一屋，鬼屡见，人不敢居，扃锁甚固。书生蔡姓者将买其宅。人危之，蔡不听。券成，家人不肯入。蔡亲自启屋，秉烛坐。至夜半，有女子冉冉来，颈拖红帛，向蔡侠拜，结绳于梁，伸颈就之。蔡无怖色。女子再挂一绳，招蔡。蔡曳一足就之。女子曰：“君误矣。”蔡笑曰：“汝误才有今日，我勿误也。”鬼大笑，伏地再拜去。自此，怪遂绝，蔡亦登第。或云即蔡炳侯方伯也。’

迷途女鬼遇得落拓书生，才知前世糊涂。

君误矣，误君矣。

得此二言，才明白前生荒唐。荒唐的生，荒唐的死。却不知道竟是错的这般离谱，错的这般可笑。dan shi ren de yi sheng que zong shi gai you yi xie huang tang shi

和C讨论爱情的时候，她摇了摇头对我说，你还写什么爱情。所有的爱情早在莎士比亚时代就已经被写尽并给出了答案。我忽然觉得汗颜，念念不忘的事曾经无数次的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世界如果都是循环着毁灭的，爱情又怎么可能不重复。这样想来多少又有点释怀，自困绳索。

我仍旧清楚的在时间中看到自己，看到那个一无所成并且一无所获的自己。曾经有人和我说，我为什么会不喜欢你，怎么会不喜欢你？记忆中仍旧会清晰无比的拼接出那个人的脸庞，眉头微微皱在一起，嘴角向上勾勒形成类似于疼惜的表情，仿佛不懂被问及问题的可能性，仿佛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呵，我一直记得你，光明时代的不灭少年。

但如今，我却已经坦陈了自己对于你的不灭情感并想这大概是如此鄙陋的我唯一的真切。就好像我曾经在葬城里面借由染柒之口说出的那句话，我从未怀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好的日子。因为，我已经慢慢将那些曾经咬牙切齿的事都视为平常。

好在，时间都在减少。

在电影的最后，她仿佛做了一场梦般的遇到那个年少时爱过的少年。他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她却已经是垂暮老妪。横亘了47年的时光，他漫长像是一生的等待。他递给她47年前她留下的纸条，上面写‘等我一下，我会回来’

而这一等，竟是47年。

最后的最后，她仍旧离开，他在苍茫落雪的寂寥中凝望她。

我想他还会等，动物总是比人类情长。

你给他一瞬，他还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