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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

呼兰河传

作者: 紫曦陌离 | 来源:发表于2019-05-02 11:05 被阅读0次

    祖母的内间里边,在墙上挂着一个很古怪很古怪的挂钟,挂钟的下边用铁练子垂着两穗铁包米。铁包米比真的包米大了很多,看起来非常重,似乎可以打死一个人。再往那挂钟里边看就更希奇古怪了,有一个小人,长得蓝眼珠,钟摆一秒钟就响一下,钟摆一响,那眼珠就同时一转。

      那小人是黄头发,蓝眼珠,跟我相差太远,虽然祖父告诉我,说那是毛子人,但我不承认她,我看她不像什么人。

      所以我每次看这挂钟,就半天半天的看,都看得有点发呆了。我想:这毛子人就总在钟里边呆着吗?永久也不下来玩吗?

      外国人在呼兰河的土语叫做“毛子人”。我四五岁的时候,还没有见过一个毛子人,以为毛子人就是因为她的头发毛烘烘地卷着的缘故。

      祖母的屋子除了这些东西,还有很多别的,因为那时候,别的我都不发生什么趣味,所以只记住了这三五样。

      母亲的屋里,就连这一类的古怪玩艺也没有了,都是些普通的描金柜,也是些帽筒,花瓶之类,没有什么好看的,我没有记住。

      这五间房子的组织,除了四间住房一间厨房之外,还有极小的,极黑的两个小后房。祖母一个,母亲一个。

      那里边装着各种样的东西,因为是储藏室的缘故。

      坛子罐子、箱子柜子、筐子篓子。除了自己家的东西,还有别人寄存的。

      那里边是黑的,要端着灯进去才能看见。那里边的耗子很多,蜘蛛网也很多。空气不大好,永久有一种扑鼻的和药的气味似的。

      我觉得这储藏室很好玩,随便打开那一只箱子,里边一定有一些好看的东西,花丝线、各种色的绸条、香荷包、搭腰、裤腿、马蹄袖、绣花的领子。

      古香古色,颜色都配得特别的好看。箱子里边也常常有蓝翠的耳环或戒指,被我看见了,我一看见就非要一个玩不可,母亲就常常随手抛给我一个。

      还有些桌子带着抽屉的,一打开那里边更有些好玩的东西,铜环、木刀、竹尺、观音粉。这些个都是我在别的地方没有看过的。而且这抽屉始终也不锁的。所以我常常随意地开,开了就把样样,似乎是不加选择地都搜了出去,左手拿着木头刀,右手拿着观音粉,这里砍一下,那里画一下。后来我又得到了一个小锯,用这小锯,我开始毁坏起东西来,在椅子腿上锯一锯,在炕沿上锯一锯。我自己竟把我自己的小木刀也锯坏了。

      无论吃饭和睡觉,我这些东西都带在身边,吃饭的时候,我就用这小锯,锯着馒头。睡觉做起梦来还喊着:“我的小锯哪里去了?”

      储藏室好像变成我探险的地方了。我常常趁着母亲不在屋我就打开门进去了。这储藏室也有一个后窗,下半天也有一点亮光,我就趁着这亮光打开了抽屉,这抽屉已经被我翻得差不多的了,没有什么新鲜的了。翻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趣味了,就出来了。到后来连一块水胶,一段绳头都让我拿出来了,把五个抽屉通通拿空了。

      除了抽屉还有筐子笼子,但那个我不敢动,似乎每一样都是黑洞洞的,灰尘不知有多厚,蛛网蛛丝的不知有多少,因此我连想也不想动那东西。

      记得有一次我走到这黑屋子的极深极远的地方去,一个发响的东西撞住我的脚上,我摸起来抱到光亮的地方一看,原来是一个小灯笼,用手指把灰尘一划,露出来是个红玻璃的。

      我在一两岁的时候,大概我是见过灯笼的,可是长到四五岁,反而不认识了。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我抱着去问祖父去了。

      祖父给我擦干净了,里边点上个洋蜡烛,于是我欢喜得就打着灯笼满屋跑,跑了好几天,一直到把这灯笼打碎了才算完了。

      我在黑屋子里边又碰到了一块木头,这块木头是上边刻着花的,用手一摸,很不光滑,我拿出来用小锯锯着。祖父看见了,说:“这是印帖子的帖板。”

      我不知道什么叫帖子,祖父刷上一片墨刷一张给我看,我只看见印出来几个小人。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花,还有字。祖父说:“咱们家开烧锅的时候,发帖子就是用这个印的,这是一百吊的……还有伍十吊的十吊的……”

      祖父给我印了许多,还用鬼子红给我印了些红的。

      还有戴缨子的清朝的帽子,我也拿了出来戴上。多少年前的老大的鹅翎扇子,我也拿了出来吹着风。翻了一瓶莎仁出来,那是治胃病的药,母亲吃着,我也跟着吃。

      不久,这些八百年前的东西,都被我弄出来了。有些是祖母保存着的,有些是已经出了嫁的姑母的遗物,已经在那黑洞洞的地方放了多少年了,连动也没有动过,有些个快要腐烂了,有些个生了虫子,因为那些东西早被人们忘记了,好像世界上已经没有那么一回事了。而今天忽然又来到了他们的眼前,他们受了惊似的又恢复了他们的记忆。

      每当我拿出一件新的东西的时候,祖母看见了,祖母说:“这是多少年前的了!这是你大姑在家里边玩的……”

      祖父看见了,祖父说:“这是你二姑在家时用的……”

      这是你大姑的扇子,那是你三姑的花鞋……都有了来历。但我不知道谁是我的三姑,谁是我的大姑。也许我一两岁的时候,我见过她们,可是我到四五岁时,我就不记得了。

      我祖母有三个女儿,到我长起来时,她们都早已出嫁了。可见二三十年内就没有小孩子了。而今也只有我一个。实在的还有一个小弟弟,不过那时他才一岁半岁的,所以不算他。

      家里边多少年前放的东西,没有动过,他们过的是既不向前,也不回头的生活,是凡过去的,都算是忘记了,未来的他们也不怎样积极地希望着,只是一天一天地平板地、无怨无尤地在他们祖先给他们准备好的口粮之中生活着。

      等我生来了,第一给了祖父的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地爱我。使我觉得在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祖母的用针刺我手指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何况又有后花园!后园虽然让冰雪给封闭了,但是又发现了这储藏室。这里边是无穷无尽地什么都有,这里边宝藏着的都是我所想像不到的东西,使我感到这世界上的东西怎么这样多!而且样样好玩,样样新奇。

      比方我得到了一包颜料,是中国的大绿,看那颜料闪着金光,可是往指甲上一染,指甲就变绿了,往胳臂上一染,胳臂立刻飞来了一张树叶似的。

      实在是好看,也实在是莫名其妙,所以心里边就暗暗地欢喜,莫非是我得了宝贝吗?

      得了一块观音粉。这观音粉往门上一划,门就白了一道,往窗上一划,窗就白了一道。这可真有点奇怪,大概祖父写字的墨是黑墨,而这是白墨吧。

      得了一块圆玻璃,祖父说是“显微镜”。他在太阳底下一照,竟把祖父装好的一袋烟照着了。

      这该多么使人欢喜,什么什么都会变的。你看他是一块废铁,说不定他就有用,比方我捡到一块四方的铁块,上边有一个小窝。祖父把榛子放在小窝里边,打着榛子给我吃。在这小窝里打,不知道比用牙咬要快了多少倍。

      何况祖父老了,他的牙又多半不大好。

      我天天从那黑屋子往外搬着,而天天有新的。搬出来一批,玩厌了,弄坏了,就再去搬。

      因此使我的祖父、祖母常常地慨叹。

      他们说这是多少年前的了,连我的第三个姑母还没有生的时候就有这东西。那是多少年前的了,还是分家的时候,从我曾祖那里得来的呢。又哪样哪样是什么人送的,而那家人家到今天也都家败人亡了,而这东西还存在着。

      又是我在玩着的那葡蔓藤的手镯,祖母说她就戴着这个手镯,有一年夏天坐着小车子,抱着我大姑去回娘家,路上遇了土匪,把金耳环给摘去了,而没有要这手镯。若也是金的银的,那该多危险,也一定要被抢去的。

      我听了问她:“我大姑在哪儿?”

      祖父笑了,祖母说:“你大姑的孩子比你都大了。”

      原来是四十年前的事情,我哪里知道。可是藤手镯却戴在我的手上,我举起手来,摇了一阵,那手镯好像风车似的,滴溜溜地转,手镯太大了,我的手太细了。

      祖母看见我把从前的东西都搬出来了,她常常骂我:“你这孩子,没有东西不拿着玩的,这小不成器的……”

      她嘴里虽然是这样说,但她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得以重看到这东西,也似乎给了她一些回忆的满足。所以她说我是并不十分严刻的,我当然是不听她,该拿还是照旧地拿。

      于是我家里久不见天日的东西,经我这一搬弄,才得以见了天日。于是坏的坏,扔的扔,也就都从此消灭了。

      我有记忆的第一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没有感到十分的寂寞,但总不如在后园里那样玩着好。但孩子是容易忘记的,也就随遇而安了。

      第二年夏天,后园里种了不少的韭菜,是因为祖母喜欢吃韭菜馅的饺子而种的。

      可是当韭菜长起来时,祖母就病重了,而不能吃这韭菜了,家里别的人也没有吃这韭菜,韭菜就在园子里荒着。

      因为祖母病重,家里非常热闹,来了我的大姑母,又来了我的二姑母。

      二姑母是坐着她自家的小车子来的。那拉车的骡子挂着铃当,哗哗啷啷的就停在窗前了。

      从那车上第一个就跳下来一个小孩,那小孩比我高了一点,是二姑母的儿子。

      他的小名叫“小兰”,祖父让我向他叫兰哥。

      别的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不大一会工夫我就把他领到后园里去了。

      告诉他这个是玫瑰树,这个是狗尾草,这个是樱桃树。樱桃树是不结樱桃的,我也告诉了他。

      不知道在这之前他见过我没有,我可并没有见过他。

      我带他到东南角上去看那棵李子树时,还没有走到眼前,他就说:“这树前年就死了。”

      他说了这样的话,是使我很吃惊的。这树死了,他可怎么知道的?心中立刻来了一种忌妒的情感,觉得这花园是属于我的,和属于祖父的,其余的人连晓得也不该晓得才对的。

      我问他:“那么你来过我们家吗?”

      他说他来过。

      这个我更生气了,怎么他来我不晓得呢?

      我又问他:“你什么时候来过的?”

      他说前年来的,他还带给我一个毛猴子。他问着我:“你忘了吗?你抱着那毛猴子就跑,跌倒了你还哭了哩!”

      我无论怎样想,也想不起来了。不过总算他送给我过一个毛猴子,可见对我是很好的,于是我就不生他的气了。

      从此天天就在一块玩。

      他比我大三岁,已经八岁了,他说他在学堂里边念了书的,他还带来了几本书,晚上在煤油灯下他还把书拿出来给我看。书上有小人、有剪刀、有房子。因为都是带着图,我一看就连那字似乎也认识了,我说:“这念剪刀,这念房子。”

      他说不对:“这念剪,这念房。”

      我拿过来一细看,果然都是一个字,而不是两个字,我是照着图念的,所以错了。

      我也有一盒方字块,这边是图,那边是字,我也拿出来给他看从此整天的玩。祖母病重与否,我不知道。不过在她临死的前几天就穿上了满身的新衣裳,好像要出门做客似的。说是怕死了来不及穿衣裳。

      因为祖母病重,家里热闹得很,来了很多亲戚。忙忙碌碌不知忙些个什么。有的拿了些白布撕着,撕得一条一块的,撕得非常的响亮,旁边就有人拿着针在缝那白布。还有的把一个小罐,里边装了米,罐口蒙上了红布。还有的在后园门口拢起火来,在铁火勺里边炸着面饼了。问她:“这是什么?”

      “这是打狗饽饽。”

      她说阴间有十八关,过到狗关的时候,狗就上来咬人,用这饽一打,狗吃了饽饽就不咬人了。

      似乎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我没有听进去。

      家里边的人越多,我就越寂寞,走到屋里,问问这个,问问那个,一切都不理解。祖父也似乎把我忘记了。我从后园里捉了一个特别大的蚂蚱送给他去看,他连看也没有看,就说:“真好,真好,上后园去玩去吧!”

      新来的兰哥也不陪我时,我就在后园里一个人玩。

      祖母已经死了,人们都到龙王庙上去报过庙回来了。而我还在后园里边玩着。

      后园里边下了点雨,我想要进屋去拿草帽去,走到酱缸旁边(我家的酱缸是放在后园里的),一看,有雨点拍拍的落到缸帽子上。我想这缸帽子该多大,遮起雨来,比草帽一定更好。

      于是我就从缸上把它翻下来了,到了地上它还乱滚一阵,这时候,雨就大了。我好不容易才设法钻进这缸帽子去。因为这缸帽子太大了,差不多和我一般高。

      我顶着它,走了几步,觉得天昏地暗。而且重也是很重的,非常吃力。

      而且自己已经走到哪里了,自己也不晓,只晓得头顶上拍拍拉拉的打着雨点,

      往脚下看着,脚下只是些狗尾草和韭菜。找了一个韭菜很厚的地方,我就坐下了,一坐下这缸帽子就和个小房似的扣着我。这比站着好得多,头顶不必顶着,帽子就扣在韭菜地上。但是里边可是黑极了,什么也看不见。

      同时听什么声音,也觉得都远了。大树在风雨里边被吹得呜呜的,好像大树已经被搬到别人家的院子去似的。

      韭菜是种在北墙根上,我是坐在韭菜上。北墙根离家里的房子很远的,家里边那闹嚷嚷的声音,也像是来在远方。

      我细听了一会,听不出什么来,还是在我自己的小屋里边坐着。这小屋这么好,不怕风,不怕雨。站起来走的时候,顶着屋盖就走了,有多么轻快。

      其实是很重的了,顶起来非常吃力。

      我顶着缸帽子,一路摸索着,来到了后门口,我是要顶给爷爷看看的。

      我家的后门坎特别高,迈也迈不过去,因为缸帽子太大,使我抬不起腿来。好不容易两手把腿拉着,弄了半天,总算是过去了。虽然进了屋,仍是不知道祖父在什么方向,于是我就大喊,正在这喊之间,父亲一脚把我踢翻了,差点没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缸帽子也在地上滚着。

      等人家把我抱了起来,我一看,屋子里的人,完全不对了,都穿了白衣裳。

      再一看,祖母不是睡在炕上,而是睡在一张长板上。

      从这以后祖母就死了。

      祖母一死,家里继续着来了许多亲戚,有的拿着香、纸,到灵前哭了一阵就回去了。有的就带大包小包的来了就住下了。

      大门前边吹着喇叭,院子里搭了灵棚,哭声终日,一闹闹了不知多少日子。

      请了和尚道士来,一闹闹到半夜,所来的都是吃、喝、说、笑。

      我也觉得好玩,所以就特别高兴起来。又加上从前我没有小同伴,而现在有了。比我大的,比我小的,共有四五个。我们上树爬墙,几乎连房顶也要上去了。

      他们带我到小门洞子顶上去捉鸽子,搬了梯子到房檐头上去捉家雀。后花园虽然大,已经装不下我了。

      我跟着他们到井口边去往井里边看,那井是多么深,我从未见过。在上边喊一声,里边有人回答。用一个小石子投下去,那响声是很深远的。

      他们带我到粮食房子去,到碾磨房去,有时候竟把我带到街上,是已经离开家了,不跟着家人在一起,我是从来没有走过这样远。

      不料除了后园之外,还有更大的地方,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么热闹,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车马,而是心里边想:是不是我将来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

      有一天,他们把我带到南河沿上去了,南河沿离我家本不算远,也不过半里多地。可是因为我是第一次去,觉得实在很远。走出汗来了。走过一个黄土坑,又过一个南大营,南大营的门口,有兵把守门。那营房的院子大得在我看来太大了,实在是不应该。我们的院子就够大的了,怎么能比我们家的院子更大呢,大得有点不大好看了,我走过了,我还回过头来看。

      路上有一家人家,把花盆摆到墙头上来了,我觉得这也不大好,若是看不见人家偷去呢!

      还看见了一座小洋房,比我们家的房不知好了多少倍。若问我,哪里好?

      我也说不出来,就觉得那房子是一色新,不像我家的房子那么陈旧。

      我仅仅走了半里多路,我所看见的可太多了。所以觉得这南河沿实在远。

      问他们:“到了没有?”

      他们说:“就到的,就到的。”

      果然,转过了大营房的墙角,就看见河水了。

      我第一次看见河水,我不能晓得这河水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走了几年了?

      那河太大了,等我走到河边上,抓了一把沙子抛下去,那河水简直没有因此而脏了一点点。河上有船,但是不很多,有的往东去了,有的往西去了。

      也有的划到河的对岸去的,河的对岸似乎没有人家,而是一片柳条林。再往远看,就不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因为也没有人家,也没有房子,也看不见道路,也听不见一点音响。

      我想将来是不是我也可以到那没有人的地方去看一看。

      除了我家的后园,还有街道。除了街道,还有大河。除了大河,还有柳条林。除了柳条林,还有更远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的地方。

      究竟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我越想越不知道了。

      就不用说这些我未曾见过的。就说一个花盆吧,就说一座院子吧。院子和花盆,我家里都有。但说那营房的院子就比我家的大,我家的花盆是摆在后园里的,人家的花盆就摆到墙头上来了。

      可见我不知道的一定还有。

      所以祖母死了,我竟聪明了。

      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学诗。因为祖父的屋子空着,我就闹着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

      早晨念诗,晚上念诗,半夜醒了也是念诗。念了一阵,念困了再睡去。

      祖父教我的有《千家诗》,并没有课本,全凭口头传诵,祖父念一句,我就念一句。

      祖父说:“少小离家老大回……”

      我也说:“少小离家老大回……”

      都是些什么字,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只觉得念起来那声音很好听。所以很高兴地跟着喊。我喊的声音,比祖父的声音更大。

      我一念起诗来,我家的五间房都可以听见,祖父怕我喊坏了喉咙,常常警告着我说:“房盖被你抬走了。”

      听了这笑话,我略微笑了一会工夫,过不了多久,就又喊起来了。

      夜里也是照样地喊,母亲吓唬我,说再喊她要打我。

      祖父也说:“没有你这样念诗的,你这不叫念诗,你这叫乱叫。”

      但我觉得这乱叫的习惯不能改,若不让我叫,我念它干什么。每当祖父教我一个新诗,一开头我若听了不好听,我就说:“不学这个。”

      祖父于是就换一个,换一个不好,我还是不要。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一首诗,我很喜欢,我一念到第二句,“处处闻啼鸟”那处处两字,我就高兴起来了。觉得这首诗,实在是好,真好听“处处”该多好听。

      还有一首我更喜欢的:“重重叠叠上楼台,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又为明月送将来。“

      就这“几度呼童扫不开”,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念成西沥忽通扫不开。

      越念越觉得好听,越念越有趣味。

      还当客人来了,祖父总是呼我念诗的,我就总喜念这一首。

      那客人不知听懂了与否,只是点头说好。

      就这样瞎念,到底不是久计。念了几十首之后,祖父开讲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祖父说:“这是说小时候离开了家到外边去,老了回来了。乡音无改鬓毛衰,这是说家乡的口音还没有改变,胡子可白了。”

      我问祖父:“为什么小的时候离家?离家到哪里去?”

      祖父说:“好比爷像你那么大离家,现在老了回来了,谁还认识呢?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小孩子见了就招呼着说:你这个白胡老头,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听觉得不大好,赶快就问祖父:“我也要离家的吗?等我胡子白了回来,爷爷你也不认识我了吗?”

      心里很恐惧。

      祖父一听就笑了:“等你老了还有爷爷吗?”

      祖父说完了,看我还是不很高兴,他又赶快说:“你不离家的,你哪里能够离家……快再念一首诗吧!念春眠不觉晓……”

      我一念起春眠不觉晓来,又是满口的大叫,得意极了。完全高兴,什么都忘了。

      但从此再读新诗,一定要先讲的,没有讲过的也要重讲。似乎那大嚷大叫的习惯稍稍好了一点。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这首诗本来我也很喜欢的,黄梨是很好吃的。经祖父这一讲,说是两个鸟。于是不喜欢了。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祖父讲了我也不明白,但是我喜欢这首。因为其中有桃花。桃树一开了花不就结桃吗?桃子不是好吃吗?

      所以每念完这首诗,我就接着问祖父:“今年咱们的樱桃树花开不开花?”

      除了念诗之外,还很喜欢吃。

      记得大门洞子东边那家是养猪的,一个大猪在前边走,一群小猪跟在后边。有一天一个小猪掉井了,人们用抬土的筐子把小猪从井吊了上来。吊上来,那小猪早已死了。井口旁边围了很多人看热闹,祖父和我也在旁边看热闹。

      那小猪一被打上来,祖父就说他要那小猪。

      祖父把那小猪抱到家里,用黄泥裹起来,放在灶坑里烧上了,烧好了给我吃。

      我站在炕沿旁边,那整个的小猪,就摆在我的眼前,祖父把那小猪一撕开,立刻就冒了油,真香,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香的东西,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第二次,又有一只鸭子掉井了,祖父也用黄泥包起来,烧上给我吃了。

      在祖父烧的时候,我也帮着忙,帮着祖父搅黄泥,一边喊着,一边叫着,好象拉拉队似的给祖父助兴。

      鸭子比小猪更好吃,那肉是不怎样肥的。所以我最喜欢吃鸭子。

      我吃,祖父在旁边看着。祖父不吃。等我吃完了,祖父才吃。他说我的牙齿小,怕我咬不动,先让我选嫩的吃,我吃剩了的他才吃。

      祖父看我每咽下去一口,他就点一下头。而且高兴地说:“这小东西真馋,”或是“这小东西吃得真快。”

      我的手满是油,随吃随在大襟上擦着,祖父看了也并不生气,只是说:“快蘸点盐吧,快蘸点韭菜花吧,空口吃不好,等会要反胃的……”

      说着就捏几个盐粒放在我手上拿着的鸭子肉上。我一张嘴又进肚去了。

      祖父越称赞我能吃,我越吃得多。祖父看看不好了,怕我吃多了。让我停下,我才停下来。我明明白白的是吃不下去了,可是我嘴里还说着:“一个鸭子还不够呢!”

      自此吃鸭子的印象非常之深,等了好久,鸭子再不掉到井里,我看井沿有一群鸭子,我拿秫杆就往井里边赶,可是鸭子不进去,围着井口转,而呱呱地叫着。我就招呼了在旁边看热闹的小孩子,我说:“帮我赶哪!”

      正在吵吵叫叫的时候,祖父奔到了,祖父说:“你在干什么?”

      我说:

      “赶鸭子,鸭子掉井,捞出来好烧吃。”

      祖父说:“不用赶了,爷爷抓个鸭子给你烧着。”

      我不听他的话,我还是追在鸭子的后边跑着。

      祖父上前来把我拦住了,抱在怀里,一面给我擦着汗一面说:“跟爷爷回家,抓个鸭子烧上。”

      我想:不掉井的鸭子,抓都抓不住,可怎么能规规矩矩贴起黄泥来让烧呢?于是我从祖父的身上往下挣扎着,喊着:“我要掉井的!我要掉井的!”

      祖父几乎抱不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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