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阿艾你件衫（上衣）烂成这样！”张美凤看到镜子里给自己梳头的周艾上衣左边短袖撕出一个大口。
“来，我给你件衫着（穿）。”张美凤从大衣柜抽出一件纯白真丝衬衫。
周艾清楚这件衬衫价贵，张美凤平时都不舍得穿，一时兴起送给她，周艾怎敢收下，双手摆在身后。
张美凤急了，加重语气解释：“喂！平时得你陪我说话，我当你知心老友，送礼物给你，就是要收！”
周艾事后总结，张美凤送的给的，不得谦让，必须收下。
临街商铺琳琅满目，街边小贩吆喝叫卖，有愁眉苦脸博人怜悯的乞丐，有梳着油头西装革履的大商贾，千姿百态的香港街景成了周艾日后口中不时谈起的茶余饭后。
在轻重缓急的迂回颠簸中无意中，有一场景飘过周艾的眼球。
“行街仔”强仔被一个凶神恶煞的光膀子大汉揍了一拳，人仰马翻。
周艾眨眨眼睛，回过头，却不见了。
“强哥仔，你一定可以撑过去的，将来在香港做出一番名堂。你不要再等我，我要离开了。”
周艾自言自语着，“再见了，香港。”
太太、小姐，湾仔码头到了！
周艾，原名陈小艾，三五年生人，出生在新会罗坑牛湾村，但是她对那里的记忆并不深，近乎是模糊的。
她的亲生母亲钟氏（具体的名字，周艾确实记不起，亲戚们亦绝口不提）生产后不久就因为身体虚弱，加上长期操劳，染上风寒过后，睡了一场醒不来的觉，就升往了西方极乐世界。
陈小艾四岁时，日本人刚攻陷新会，炸弹、子弹横飞，一大家子饿得实在受不了。某一天趁着家人找周公的时候，陈小艾父亲陈仲明不顾危险，去摘些野菜，不幸，他还是遇到了潜伏的日军，难逃一劫。
亲戚瞒得住问妈妈的小艾，抵不住她目睹父亲的白事。
小艾长大了些时，经常被问起亲生父母，她会回答“自幼双亡”。
小艾随亲戚们虔信佛教，在阿弥陀佛的庇佑下，在抗日战争中，整个家族算是完整保留下来。尽管有的些铤而走险远走南洋，也卒之平平安安活着。
日军投降后，整个陈氏家族为求发展，开始纷纷随前人的脚步，出走新会，有的远赴南洋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也有跑到近一点的港澳。
整个家族被这股移民热潮冲击得七零八落，这时候无父无母的陈小艾瞬时变得孤苦伶仃，无人照顾。
后来，她被再也没见过的叔叔伯伯们送往母亲所在的钟氏家。
陈家有田有地，而在钟家，连小小的三亩田都是地主的，举家租住在江门水埗头上墟顶街余庆里的地主唐氏家四层大屋里，男女老少一般是有了上餐就没下餐。
这时候，招来个非劳动力的“赔钱货”，钟家一开始是不太情愿的。不过盯着这身高只有四尺多的瘦小姑娘，脸上总摆着一副欠人疼惜，她的身世确实凄凉，亲戚们禁不住心生同情，尽量不让她饿着。
可是再后来，家里确实养不起小艾。由陈小艾的外婆出面给她物色了个养母。这个养母正是地主死去的弟弟的遗孀，名叫周凤。
周凤二十五岁丧夫，没诞下儿女。她拥有超乎一般南方女性的壮，长得又不算好看，觅不得人家再嫁，娘家不愿她回去，只好继续赖在唐家。
好在周凤多年来洁身自好、坚守贞操，与大伯唐仁厚、大嫂杨心好的关系不错，于是乎居住与吃饭问题不愁，自己不时做些小买卖、打些散工赚零花钱，小日子过得滋润。可是她总归觉着缺点什么，每每到了深夜，想到自己了无牵挂，但无人照顾，何以舒坦到归老之时。她开始考虑要不收个养女伺候自己。最近正好下楼时听陈小艾的亲戚说她找养母，就顺便把小艾叫到她跟前。
周凤看她面容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同是锐利的眼神，这姑娘性格虽是内敛胆怯，却未完全消去童时的“精灵”，又听话得很，这初见后甚是喜欢。
周凤反正是地主家，将陈小艾送给周凤作女儿，可能有好处，外婆干脆顺水推舟，与周凤谈妥过继事宜。
彼时十一岁的陈小艾只知道要有个新母亲。
陈小艾随后就从一层的柴房住到了环境颇舒适的二层。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陈小艾正式遂为周凤的养女，并改姓为周。
起初，刚为人母的周凤满是兴奋，亲自给周艾做九大簋，扯新衣，买新鞋，也算是红红火火。
可没多久，种种问题逐渐烦扰着周凤。比如，养闺女的开销比自己孑身一人时翻了番，可她自己本来就得靠唐家养，是个“少奶奶”，没固定收入，这钱都花在养周艾，自己倒没钱娱乐消遣。
最令她生气的是她觉着周艾跟自己不亲，话往往聊不到一块，内敛的周艾总是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显得对她比较敷衍。一直觉得正常母女关系就应该多聊心事的周凤为此周凤经生闷气，闷气太多就变成怨气，若再受点小刺激，她就对周艾动手动脚。
后来，周凤想通了，反正养女跟自己心不去了一起，干脆让周艾赚钱养家，亦可以培养她对自己的忠心。母女就此变主仆。
周凤介绍周艾给地主大伯家作“妹仔”。
正值豆蔻的周艾被迫剪掉披肩松散天然卷的长发，扎起短辫，系上围裙，没日没夜地干活。
她三更早起烧水煮早饭，日落西沉后，服侍完一大家子食晚，还有一堆善后工作。
好不容易干完地主家的了，四楼下到二楼，还得干“自家的活”。
日常这个时候，周凤就会吃着瓜子儿跟周艾叨叨这一天在街上搜罗的“奇闻异事”。周艾在一旁拖地洗衣服，汗如雨落，没有气力搭一句话。
“呼噜呼噜……咳咳……”
直到笨重的周凤陷在松软的日本床垫伴着巨响的鼾声入睡后，周艾这时才结束一天的功夫。床下的周艾，自己揉揉胳膊、松松腰，盖上单薄的床单直接平卧在有些许小刺的木门板上，想要争分夺秒地睡去，可是常常睡不着。
有一日凌晨，周凤突然梦呓了一句，模仿粤剧大老倌咕哝，“你这个赔钱货，你是逃不出我手掌心的，你还不乖乖听话！”
又在失眠的周艾听到了。
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周艾熬着，适应着，小身板看起来越发瘦削，虽然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当初灵气的眼神黯淡了不少。
楼下的钟家人并非没看在眼里，也只能对周凤不时埋怨一两句，没有其他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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