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父亲接触并不多。但是,他一直在心里占据重要的地位。
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不善言辞。我几乎没听他说过什么话。印象中,他还挺胆小的,特别是跟人打交道的事,他是能免则免。
记得姐姐说,她初中时有个家长会,回去跟爸爸说后,他一直心事重重。姐姐也怕他到时候出洋相,叮嘱他去时找件好的衣服穿,别穿件打补丁的去。
父亲倒是没有言语,更不会训斥姐姐的那点带着虚荣心的自尊心。他只是害怕那种人多的场面。
幸好,后来家长会因故取消了,父亲如释重负。同样放下心头大石的,还有姐姐。她祈祷今后再也不要开家长会了。
对于父亲这个胆小怕事的心性,很长一段时间,姐姐挺无语的。
尽管爸爸很内向,但我很喜欢跟他在一起。
因为哪怕我做错事了,他也不会骂我,不像村里有些父亲,动不动就对孩子拳打脚踢。
记得我六岁那年,有一回,他难得买回牛腩,这可是我印象中第一次吃牛腩呢。他调好味道放锅里,让我留在家里烧火,他们大人则去田里干活。
对此,我可干得乐意了。我跟弟妹在家,一直守着炉灶,一把一把草接着烧,不让火熄。结果一锅牛腩给我烧糊了。
父亲回来一打开锅,只说了句“可惜了,糊啦。”然后,他铲起牛腩清洗干净返煮,味道肯定是很一般。我吃得很不是滋味,心中生愧。幸好父亲一句责骂也没有。
所谓爱,无须多言。
父亲可是会做得一手好菜,哪怕干炒菜芯,也能香得让我吃下三碗饭。他还很会做小菜如蒜蓉辣椒酱、咸萝卜干、梅菜干等,有了这些,哪怕是青黄不接之时,一家人也不至于吃白饭。
父亲还会做手工。例如,用皮筋做弹弓,用荔枝核做陀螺,用蜡黄捏小兔子,这些都是儿时的趣味所在。
记得有一回,他给我捏了个蜡鸭子。我觉得太好玩了,不舍得放手,便把它放在床头而睡。
结果搞笑了。我早上起来,觉得后脑勺有东西粘着。坏了,蜡鸭给我压扁缠在头发上了。我哭着找妈妈,最后只能剪光了后面的头发。
让我记忆特别深刻的是,夏天有爸爸在,会有冰棍和西瓜吃。
村里的小卖部有冰棍卖,一毛钱一根。即使是一毛钱,也不是所有孩子吃得起,哪怕有得吃,也未必能常吃。
父亲带着我们烈日下晒谷时,时不时会给我点碎钱让我买冰棍去。那时候,小卖部连塑料袋也没有,怕冰棍晒融了,我会拿个漱口杯去买。夏日里舔冰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记忆了。
要硬说有,那必定是三伏天吃西瓜。
等到晒干了谷子插完禾苗,父亲就会骑车去镇上趁圩,顺便车个西瓜回来。粉红的瓜囊,甜丝丝的汁,每一口都是夏天最美味的回忆。
有一年夏天,村里来了辆货车,车上尽是西瓜。西瓜进村卖还是头一次呢。大伙儿都挤去买了。我怕被人抢光,赶紧央求父亲去买。他去时,妹妹也跟着去了。
回来时,父亲扛了一个小猪似的大西瓜回来。没想到的是,妹妹手里也捧了一个小西瓜。原来5岁的她,还不知道买卖,只晓得凑热闹捧呢。
西瓜和妹妹成了那年夏天带笑的印记。
我上一年级的时候,父亲出外打工了。直到我出来工作几年后,他才退休回来给弟弟带娃。
这二十多年间,他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一下。每次知道他要回来,我们都难以入睡,睡前的时间,做好家务和作业后,就守在门口,远眺着村边的山路,等着进村的车。一有亮灯,就报告妈妈,同时充满期待。然而多是等到入睡也没等来父亲。
他多是坐夜车回。因为当天放假都六点了,他只能赶夜车,多是站票,回来也是三更半夜了。等我们起来,闻到苹果散发出来的香喷喷的味道,就知道父亲到家了。特别感谢他,如此匆忙的赶路,站了一路的累,仍记得给我们买苹果。
他在外打工极其勤俭,一年到头的娱乐不是下棋就是打篮球。其他人赌钱,他从不参与,用他的话说,不赌就是赚钱。这话,我深以为然。
父亲的工资,除了买个牙膏换牙刷外,他分分毛毛都拿回家了。他在广州番禺工作多年,却没去过一次市侨。他说,没需要买东西,也没什么好看。妈说他一个乡巴佬字也没认几个,怕是不会坐公交车;他也不爱热闹,哪会去逛市区呢
可是我在广州番禺大学城上学那年,他竟然摸索着来了。因为大学城第一年招生,先别说交通完不完善,眼前所见都是轰隆隆作业的工地,还有滚滚黄泥尘。
初来乍到,我也不知道从市侨到大学城该如何坐车。但从不出门的父亲竟然坐公交,再搭船,又换摩托找到了我的学校。那时我们双方没有手机,我都不记得,我们是怎样联系上的了。
后来,他还找到了大学城到市侨的专线公交。每次来,都给我带来皮脆肉滑的白切鸡。那是我吃过的最返寻味的白切鸡,没有之一了。
有一次,我吃得正欢时,父亲却告诉我,他失业了。但他让我不要担心,天无绝人之路,他会找到工作的。
原本无比鲜美的白切鸡,在一刻,却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才大一,还有高二的妹妹和初三的弟弟呢。但我没有哭,他走后,我去找了兼职。
没多久后,父亲打来电话,他找到了新工作,是一份苦力。没有文化学历的他,在大城里立足,也只能靠力气活了。可是,他早已不再年轻了。为了生活,他咬咬牙,上了。
我想,这不过是他对这个家的责任和担当。处处想着家,而忘了自己。正是他这份担待,才带着这个家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以前,我挺羡慕一个同学。他父亲很有本事,赚很多钱建好多房子。到后来,我才知道他父亲早就有了另一头家,娶的还是洋妞,孩子都有了。
从此以后,我觉得父亲的木讷,也挺好的。
对家,是放在心里守护。对于族里兄弟,父亲说,做兄弟,有今生无明世,既然有缘做了兄弟就要团结。
他不但这么说,更是落在行动上。村里红白喜事,他请假也会回来参加。回来也不是形式,而是下手下脚地干这干那。虽然如今老了,体力大不如以前,但打扫卫生还行,反正他就不会歇着看别人干。
如今,好不容易歇了下来,不用操心赚钱的事,但明显感到父亲老了。
他做菜大不如以前美味了。以前,他对做菜可讲究,无论选料,刀功还是火候,都不容有瑕疵。而现在,煮多两个菜,他便无从下手,炒一下下就觉得累想退缩。只要有人进来接手,他便退下来休息。
碗也洗不干净。看见碟子留有菜渣,我看得想哭。父亲可是极爱干净的人,他以前决不允许这样的随便。如今,他真是老了。
陪得我们长大,他不知不觉白了头驼了背。
父亲一直想弟弟生个二胎,但弟弟执意不生了。一次我跟父亲散步说起这事,他说,生多一个,不管男孩女孩,孩子有个伴好。但他们不生也没法,我管不着。我都这把年纪了,命好还能活二十年,不好的话,还能有多少年命。
他这话,听得我泪目。
父亲,你要身体健康,一直活下去,怎么能这么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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