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挪威的森林》后记中,村上春树把这本书归为《了不起的盖茨比》和《夜色温柔》同一类型的小说,他认为这样的小说带有私人性质。在我看来他所谓的私人性质可谓方方面面,就连小说开篇都写的是「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上」云云,恰巧提笔写这本书时他刚好37岁,不多不少。而且它在村上的长篇小说中是个异类,更加写实,没有羊男,也无人可与猫对话,更不存在奇奇怪怪的冒险,在东京地下大战什么的。村上春树在许多场合中说他写小说不太提前构思,写到哪儿就是那儿,比如他在《海边的卡夫卡》的序言中就说:《海边的卡夫卡》这部长篇小说的基本构思浮现出来的时候,我脑袋里的念头最先是写一个以十五岁少年为主人公的故事。至于故事的发展则完全心中无数(我总是在不预想故事发展的情况下动笔写小说)……他这种信马由缰的写法,全靠神秘感和奇诡的想象力支撑着,好坏难说,属于他独特的一种风格吧。《海边的卡夫卡》和《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这样充满幻想场景和剧情的小说,不加构思的写法或许行得通,但《挪威的森林》就很难说的,至少它嫁接在一个已经独立的故事上。
《挪威的森林》有一个底子,那就是村上早年的短篇小说《萤》,但这个底子是残缺的。它只有直子这一部分的故事。后面的永泽、初美、绿子、玲子统统没有,她只在信中,提到去一处郊外的疗养院,而后便是渡边收到室友送的萤火虫,并将它放飞的情节,这个短篇就止于此了。这个部分在《挪威》里保存地十分完整,可以说《萤》就是渡边这一段生活的片段,村上无意在《萤》的故事里填充内容。就像原来只是电影的一小部分,如今镜头拉远了,更多人进入到电影里面。男主渡边就像粘合剂一样把这些人黏在一个故事里,和渡边相识的人除了原本就有关联,没有哪两个因为渡边而彼此相识,这些人分成几组:直子和玲子、永泽和初美分别成组,而绿子、敢死队则各自独立,他们彼此毫无串联,渡边没有引荐说,玲子,这是绿子;初美,这是直子。全然没有。讲完直子便讲绿子,清清楚楚毫不含糊。这和《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这类平行故事的小说有些相似,也让《挪威》这本书读起来非常轻松(相比于村上的其他著作)。而故事的核心更加凝练,直子和绿子构成故事的两条主线,相互对比推动小说前进,永泽和木月形成男主的人格倒影,让他更加立体。就是这样的故事、人物,又整个地像浸泡在挥之不去的浓雾中的感伤情调之,间或靠所谓「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而一部分永存」和「怜悯自己是卑劣懦夫的行为」等等顿悟艰难行进。
正如渡边去阿美寮探望直子时,后者说的,男主喜欢的人没有一个是「正常」人。先是书中死去的四个人。照渡边的说法,木月这个人光芒四射。可是在直子口中,却是始终无法融入社会的人。而直子也是同样的问题,在男主眼里无比美丽,可是精神严重时却连信也不能写。直子的姐姐呢,公认的完人,却总会陷入间歇性消沉。初美也一样,男主也只在许多年后才猛然发现她那种震撼人心的美是什么东西。大家都如此独特而又脆弱。而那些活着的人呢?如永泽,固然目光如炬,把一切都看透,可是也别无他法,选择冷酷无情,对自己对别人都一样。蛞蝓也吃得,对真爱也毫不怜惜,只顾游戏人间,一往无前。全书只绿子一道光芒,可就连这道光芒也不像是平常人,可是也已经足够了,渡边顺着这道光芒才没有走木月的那条路。但在这个过程中,仿佛一切都充满了阴郁、滞重仿佛身处泥沼滞重。小说接近尾声的时候作者描写过这种艰难的处境:
一九六九年这一年,总是令我想起进退两难的泥沼——每迈一步都几乎把整只鞋陷掉的那般滞重而深沉的泥沼。而我就在这片泥沼中气喘吁吁地挪动脚步,前方一无所见,后面渺无来者。只有昏暗的泥沼无边无际地延展开去。
甚至时光都随着我的步调而流淌得十分吃力。身边的人早已经遥遥领先,唯独我和我的时间再泥沼中艰难往来爬行。我四周的世界则面临一切沧桑巨变。约翰·尤特兰死了,还有很多人死了。人们在呼喊变革,仿佛变革正在席卷每个角落。然而这些无一不是虚构的毫无意义的背景画而已。我则几乎没有抬头,日复一日地打发时光。在我眼里,只有漫无边际的泥沼。往前落下右脚,拔起左脚,再拔起右脚。我判断不出我位于何处,也不具有自己是在朝正确方向前进的信心。我之所以一步步挪动步履,只是因为我必须挪动,而无论去哪里。
整部小说好像都陷在这种氛围当中,一切都没有离开小说开篇第一段所说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的背景一般」的感伤情景。绿子头两回出场倒是一洗这样的基调,但越后面越艰难,以至于绿子发型的变化渡边也看不到,说话走路心不在焉,独自沉湎在茫然之中,什么都看不到。这种状态一直蔓延到小说最后一句话:
良久,绿子用沉静的声音开口道:
「你现在哪里?」
我现在哪里?
我拿着听筒扬起脸,飞快地环视电话亭四周。我现在哪里?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全然摸不着头脑。这里究竟是哪里?目力所及,无不是不知走去哪里的无数男男女女。我是在哪里也不是的处所连连呼唤绿子。
这种郁结的情感最终也难以消散。合上书,后头去想整个故事,那贯彻始终的孤独,泥沼般的茫然,37岁的「我」在汉堡机场被记忆的碎片敲击脑袋后所回忆起了的二十岁的片段,一切都无法消解。全如歌词中写的一样: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孤独一人,小鸟都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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