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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电影《芳华》刷遍朋友圈，也让很多人感叹，好人没有好报！
真的是这样吗？带着疑问，我把严歌苓的小说和冯小刚电影都找来看了一遍，感觉却不一样。
先来简单介绍一下故事吧。
《芳华》的男主角名叫刘峰，是某军区文工团的活雷锋。他为人热心，时时想着帮助他人，不求回报，曾多次接受组织表彰，最后却因为克制不住情感冲动，向暗恋的女兵林丁丁伸出了“罪恶”的手。遭举报后，刘峰被开除出文工团，发放一线部队。后来在战场上负伤致残，退伍后过得坎坷落魄，最终患肠癌去世。
乍一看，确实是好人不得好报。但仔细琢磨琢磨，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不可否认，刘峰确实是好人。这样的好人，天生热心肠，把帮助别人当成自己的快乐，对待同志，真如春天般的温暖。这样的人，在当下几乎已经绝种，即便在那个年代，可能也是凤毛棱角吧。
一句话，刘峰这样的人，用一位老人家的话来评价，那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但并没有完全脱离低级趣味的人！
这就有了后来的触摸事件！
其实，发生这种事件真的很正常。都是年轻人嘛，男才女貌，血气风刚，加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感情冲动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孟子说，食色性也。刘峰一时大脑短路，触摸一下美少女林丁丁，也是人性的正常流露。
毕竟，人总是人，道德高尚的人，也有七情六欲。真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却都写在日记本里。更何况刘峰并不是真雷锋，只是活雷锋。因此，他摸一下自己喜欢又跟自己暧昧不清的林丁丁，貌似也没什么啊？
从道理上讲，确实是这样。林丁丁被摸后，跑回宿舍蒙着被子大哭。同寝女兵郝淑雯得知真相后，不以为然。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不值得宣扬。因为林丁丁脚踏多条船，跟军中的摄影干事、中年男军医暧昧不清，所以，郝淑文还来了一句：
摄影干事摸得，男军医摸得，刘峰怎么就摸不得？
林丁丁的回答，值得玩味：他是雷锋！
2
多年前，我采访过一个名字中带辉字的学长，姑且叫他小辉吧。
小辉自立自强，作为大学生，不仅养活了自己，还带着妹妹上大学。事迹经媒体报道后，一时举国皆知，最后还被评为全国道德模范。
我原以为，这样的一个人，应该一身正气，不同凡响。
见面以后，才发现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待人客气，举止温和。除了多一些理性和成熟，跟普通大学生并无二致。他也喜欢玩电脑，爱时尚，也不太爱整理个人内务，床上的被子没有叠，床下的鞋子也胡乱摆放着。
要知道，我们到访之前，跟他约过时间和地点。专访地点在寝室，也是他挑选的。在我们到访之前，他似乎还特意整理过一遍内务。
因为是校友，彼此之间也没有那么客气。跟我们谈话时，他比接受正规媒体采访时更轻松写意，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但聊着聊着，我很快发现，小辉并不喜欢说他的“光辉事迹”，对于自己过去的经历，只是轻描淡写，但对其他事，比如大学生职业规划，倒特别有兴趣，愿意大说特说。
后来，我私下问他原因，他苦笑了一下，跟我讲了两件小事。
有一次，小辉坐公交车出去办事，因为有点累，就坐在前排闭目打盹。过了不久，突然听到有人说，哎，那不是道德模范XXX吗，他怎么就这么坐着，也不给人让个座？小辉忙睁开眼，果然看见前面过来了一个老人。他没说一句话，站起来就往车身后部走。其实，刚刚说话的那个人，就坐在他的旁边。
还有一次，外地的一个记者，采访他以后，把他叫到了本地一家连锁餐厅吃饭。因为那家餐厅比较高档，吃饭时，他只点了最便宜的菜，可是，仍然可以感受到周围人们投来的异样眼光。从那以后，凡是有朋友约他，他都要先问好地点，上档次的一律不去，只挑便宜又方便的地方。
讲完，他跟我说，这个世界有很多偶像，最难做的，是道德偶像。道德偶像是戴枷锁的，人们会用放大镜看道德偶像，也会用显微镜看道德偶像！
我凛然一惊，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不想再谈自己过去的事了。
因为这些事情，已经被媒体反复报道，通过电视、报纸和网络等放大镜，让举国上下的人，都知道了。这是一种荣誉，但也是一种负担。而他，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大学生，肩膀依然稚嫩，扛过生活重压，已经勉为其难；再去扛额外负担，自然心有余而力不足。
毕竟，人总是人，谁也没办法被放到显微镜下切片观察，却挑不出肌体里的一丝病毒和细菌。
3
说完小辉的故事，就可以很好回答郝淑雯的问题了。
女兵林丁丁，摄影干事摸得，男军医摸得，刘峰，他就摸不得！
虽然同样是暧昧关系，但摄影干事和男军医是凡人。凡人，可以展现自己的七情六欲，可以跟林丁丁打情骂俏，气氛到位了，就算再把纯洁的革命友谊深入一下，也没什么，反正是你情我愿。但是，刘峰不一样，他不是凡人，他是全军评选出的学雷锋标兵，也是整个文工团公认的道德标杆。如果连他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欲，伸手去摸女人，那这个世界还有救吗？
林丁丁后来说的话，也佐证了这一点。
她说，从来就没有想过，像刘峰这样道德高尚的人，也会干这种事。刘峰在他心中，可一直是雷锋，因此谁都可以乱来，但他绝对不可以。如果他这样，也势必会遭到林丁丁的坚决拒绝和激烈反抗。
看到了吧，这就是道德偶像的可悲之处。你已经被树立为典型，高高在上了，那么，你能给人看到的，永远只能是荣光。即便这种荣光被放大，放大到失真的程度，也没关系，大家一般不会较真的。但是，你绝对不可以暴露人性的影子，哪怕一点点也不可以，因为，既然大家可以用放大镜看你的荣光，一样可以用显微镜看你的影子。
而且，作为道德偶像，只要你暴露了影子，后果可能会非常严重。
面对道德偶像，大众的感情其实非常微妙，一方面，十分倾慕和崇拜，另一方面，又常常质疑和不屑。所以，我们可以在电影中看到，当刘峰被评委学雷锋标兵载誉而归时，大家争相跟他握手，表示祝贺。但是，在私下里，又经常取笑他，把他当成傻子看待。
虽然人性是复杂的，但归根及底，都有自私的基因。所以，我们面对道德偶像时，内心总是有落差。相比偶像的高尚，作为凡人，我们是自愧不如的。这种内心的失落，会导致潜在的怨念和不甘，接着就会开始质疑偶像事迹的真实性。一旦发现偶像的劣迹，大多数人会抓住不放，并且猛然醒悟——原来他也这样，其实跟我差不多嘛。这样，我们可以用这种方式抵消原来的心理落差，重新获得内心的安宁。
这就是我们会用显微镜盯住道德偶像的直接缘由，也是我们发现偶像劣迹后会痛打落水狗的深层原因。
触摸事件公开后，刘峰几乎遭到了所有人的背叛。一夜之间，原先对他慈眉善目的战友，一个个变得面目狰狞，纷纷检举他，揭发他，背叛他。这些人，大都是被刘峰帮过的，甚至，连炊事班班长也毫不留情地落井下石——要知道，刘峰可是刚刚花了几个月时间，连续加班给他赶制结婚用的沙发。
部队里的那些政工干部，更是翻脸比翻书还快，不仅借着审判刘峰的机会，假公济私，窥探触摸细节，还站着道德制高点上，把刘峰踩到了最卑劣最下流的最低处，让他跳进恒大冰泉也洗不清！
可是，当初把刘峰捧到最高点的，也不正是这些人么？
其实，对于刘峰来说，做好事，帮别人，就跟每天要吃饭，要睡觉一样，再自然不过，可以说，已经内化成了他的一种本能。如果他的这种本能，没有被人宣传，那他应该不会被贴上活雷锋的标签，也不会变成道德偶像的代言人。这样的好人，肯定是可亲可敬，也必然受人欢迎，毕竟，授人玫瑰，手留余香，大家肯定不会排斥低调实在的好人。可是，特殊时期的宣传需要，让刘峰这个好人被符号化，变成了高高在上令人仰望的偶像。可他依然活在烟火迷离的人间，还试图舒展人性去追求自己的爱情，这就错了，大错特错。因为这样做明显超出了符号的定义，也就注定了最后的悲剧。
茨威格说，那时候太年轻，不知道命运赐予的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等到意识到，可能已经吃过大亏了。
经过触摸事件，刘峰算是彻底看清了一切。因此，当他离开文工团的时候，坚决抛弃了全部荣誉奖章和证书——这些东西，曾经带给他无上荣光，也曾经带给他无数痛苦。
抛开吧！有些东西，本来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4
刘峰真正的悲剧，不在于做好人，而在于好人的身份被符号化。
被符号化的刘峰，不再是刘峰，而是雷锋。他必须按照雷锋精神，严格要求自己，像一尊塑像一样，矗立在道德广场上，供人仰望。
其实，只要一个人被符号化了，不管是道德偶像，还是行业标兵，都很可能会在生活中变异，就像卡夫卡笔下的甲壳虫。人毕竟是人，不是ABCD，也不是甲乙丙丁。而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性的人，是真人，也是活人；是复杂的人，也是有人性的人！
因此，我特别反对把活人符号化。如果要塑造典型，树立标兵，可以找死人。把死人符号化，既符合盖棺定论的传统，也不会给当事人带来心理负担。同时，还能充分宣扬事迹，让无数人终生仰望！
墓碑可以砌得与山一样高，叫人不得不瞻仰。但活人站在大众面前，不可能永远高高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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