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之神

六块三角一分。这个中年女人用她布满老茧的手捻着纸钞，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唉声叹气。这半小时内她数了足足六遍，不管她多么小心的计数，总共依旧是这个金额，一分钱都没有多出来。她侧头看了眼窗边的简陋木椅上端坐的男孩，他正沉浸在书中的世界，看到高兴处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些许适宜的笑。中年女人见此不禁抿了抿嘴，眉间皱痕更深了几分。想必看到这一幕的人们都能推测出，这中年女人是男孩的母亲，她正苦恼着。

没错。这个面相天生劳苦的中年女人叫张栀，听说她出生的时候是个开满栀子花的季节，可惜年幼时被卖至此地，被人买了当作童养媳。只不过她公公婆婆早早离世，当孩子五岁多的时候，张栀的丈夫又失踪在深林中。好在这地方民风淳朴，人们大多心善，王家送点菜，李家帮忙修房顶，于是张栀和小孩就这样又生活了十年。

让我们把目光转移，屋内空荡清苦实在是没什么能赘述的。当我们来到屋外，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一间农村自建的砖瓦房，仔细瞧去还能注意到粗心的砖瓦匠没有抹匀水泥而偶尔留在墙上凹凸不平的地方。往后望去，这房屋背靠山林树木，这林子是他们的庇护神，祖祖辈辈都守护着他们。但若是进了林深处，见到的就该是死神了，就如张栀那可怜的丈夫一样。

深夜时皎月当空，沙沙的风漫游至此还特意为他们带来湿润树叶的清浅味道，幽静中隐约却又能听到走兽的吼叫。从高处俯瞰这地方，星星点点也就几户人家，大多数都是苍老的几乎走不动道的老人。

安静的夜，一切声音都恍若石子掷入湖中溅起水花，中年女人隐去了眉间的愁死，她拍拍男孩的肩膀，轻声催促道，“二宝，夜深了快睡吧。”看着孩子躺下，女人神色放松了几分，而她自己却转身悄然关上房门走了出去。张栀悄悄迈过湿润的草地，轻巧熟练的避开小土坑和石堆，来到山林边。她向远处望去。

黑夜下，呼啸的风穿过山峦像胡乱舞动的魔鬼低声嘶吼，但当风抵达这林子时却悄无声息的安静下来，如同被神驯服的野兽，变得温顺起来，而山林也因此愈显深幽。

女人掌心合十，看着山林的目光虔诚谦卑。月色更加明亮，也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狩猎者向来是没有这样的无用又冗长的耐心，只有向她这样的羔羊才能做到如此。而她终于有所动作，她摘下了自小带着的铜钱项链，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扰到沉睡的铜钱，张栀留恋不舍的轻轻摩挲了半天，才将它埋入土地。做完这一切后，她低声念叨祭祀时的祷告。

我不了解这个地方的习俗，也不明白这个羊羔般软弱女人的意图。也许她真的相信山林的神明会为她网开一面吧？也可能神明会为她的虔诚感动，把铜钱变成祖母绿的宝石，让她那热爱读书的孩子能上完一整个高中。

十天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距离交学费只有三天了。

“栀子快来！快快快！有大事！”隔壁李大娘一大早就扯着嗓子喊。

张栀连忙小步赶过来，按捺住内心的期盼，小声问道：“大娘，怎么了？”

“诶哟！一句两句你大娘我也说不清楚，你快跟我过去亲眼看看”，李大娘拄着拐弓着腰腿脚也不利索，但是她眼中熠熠发光。我猜想，如果不是山林之神降临还顺道托梦告诉她能长命百岁，那就什么能让她高兴至此了吧？

但的确不是，我们跟随李大娘蹒跚的步履，来到了村口的土路上。那里赫然停了一辆全新的，甚至在晨曦中油漆还闪着亮光的老式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旁边站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他脸色黝黑呲着牙看着张栀和李大娘笑，露出洁白的牙。

“娘！栀子姐！”憨厚的小伙子站的倒是笔直，喊出的声音又大又响，他身上隐约有股军人的气质。

“我的儿啊！你可算回来了！在部队里过得好吗？能吃饱穿暖吗？”李大娘刚还满面笑容的脸忽然皱成一团，眼泪也是说来就来，她看着自己高大的儿子，也就完全顾不上向张栀炫耀那昂贵的自行车了。

“当然可以！娘你别哭啊，你看这自行车就是我表现优异，国家奖励我的呢！”

张栀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了，她的期盼破碎了。像是仰头望见透明绚烂彩色斑斓的泡泡浮动在空中，以为自己一不留神来到了天堂，却转身撞上了吹泡泡嬉闹着的小孩们。

山林之神，没有来。还会来吗？张栀仰头望天，晨光穿透夏日清晨的雾气轻柔的洒在她脸上，似乎想要抚平她的不安。我们都知道，张栀是个普通没有才学的女人。有些时候，她会看着自己认真读书的孩子微笑，饭做好了也不打断他，只是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放在一旁，等到饭菜变得温热，张栀才轻声喊自己孩子来吃饭。

张栀是个温柔的女人。命运对她不公，她却用自己羊羔般柔软的心包容了命运。张栀从不为命运哭泣，即使是她知道自己是被卖到这荒野大山时，也没有歇斯底里的嘶吼。但是现在，她的眼睛似乎迷了沙。山林之神不在乎她的温柔和诚意的祈祷。她的孩子该怎么办？

六块三角一分。这是她想尽办法缩减下来的所有钱了，从漏雨的屋顶和干硬的窝头上，从脚底磨出的水泡又磨成了老茧上，从茫然无措到克服胆怯的勇气上，而这些却还不够男孩读一个学年。

还有一天，就要交学费了。

“栀子啊，我也跟你说过好多遍了，真的不是我不愿意帮你，而是这个忙我也是真的帮不了啊！哎！”老村长看着又厚着脸皮赶来的张栀，无奈摇了摇头。

“我也知道您的难处，村长。但是，我家二宝他真的喜欢读书，他的命运不能局限在这个村子里一辈子啊。”张栀说着说着，语气低沉下来。她面上沧桑，那是田间劳苦的象征。

这个中年女人低声喃喃，“二宝他肯定能有出息...”

她不曾和命运抗争，如今要阻挡命运的囚牢给她的孩子套上枷锁，她也有心无力。她局促，她不安，她满心的虔诚和谦卑似乎没有半点感动神明。一辈又一辈，被时光掩埋在这偏僻的小村子内，在幽深的深林里，在呼啸的风中，在田间的辛劳中。

张栀低垂着头，无力的转身离开村长家。

“栀子！”村长突然喊道，他也不忍心，但是他一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如今看到张栀这副模样触动了他曾经也慷慨激昂跳动过的心脏。“我再去镇上问问。”

“谢谢您村长！真的太谢谢您了！”张栀被这突然起来的变故惊到，一时间只知道不停的重复谢谢二字。头发花白的村长无奈一叹，“但是我什么都不能保证，你最好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

张栀回到家，却不敢和男孩透露半句。她望着自己孩子身上的粗布衫，黑色的布料短了一截，但是也幸亏男孩身体瘦弱依旧能穿上这几年前的衣服。女人看到这里眼睛有些痒痛，她背过身用粗糙的双手蹭了蹭早已通红和双眼和粗糙的面颊，又留下粗糙的泪痕。 

夏日的正午阳光充沛饱满，村里的人纷纷躲在阴凉处摇着扇子闲聊。就在这时不知从哪来的声音，忽远忽近。

“许壤？许壤住哪？”

听到喇叭里面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张栀愣了下，还不待多想身体就快了一步已经从屋里冲出去喊道，“这边这边！”

拿着喇叭的男人顺着声音找过来，看到窗边还在看书的二宝，他温和的笑道：“您就是许壤的母亲吧？”

“诶诶，我是。”

“我是许壤同学初中的教务主任，特意来向您道喜的！”男人笑意盈盈，时不时瞥了眼窗边不曾抬一下头的男孩，眼中带了几分赞赏。

“诶？”张栀愣在原地。

“啊！您可能还不知道，是这样的，许壤同学参加了县上的考试，并且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县上的学校决定免除许壤同学的全部学费，并且给予一定的补贴！希望许壤同学能够专心学习，不用担心生活费...”

张栀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阳光很热，烤的她头晕。风呼啸着，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是山林响起的声音却像神明在低语，神明似乎在对男孩的作为表示肯定和嘉奖。这个可怜了半辈子的女人突然笑了。夏天的热浪拂过了她的脸颊，她的汗水混着泪水慢慢滑下，无声的滴落在贫瘠的土地上。山林之神存在与否她不知道，但是这个软弱的羔羊忽然见到了无声潜伏蓄力、高高扬起犄角与命运对抗的山羊。

铜钱终究不会变成祖母绿宝石。

不过，真正的神明其实在自己心中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