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欲落下笔来写它,却常常作罢,无论是文思泉涌时还是情有所起时。我不敢写它,怕写不好,写不美,怕写不出它照耀那段岁月的金色光泽。此刻我真正落下笔来,不过我知道,它也真的离我而去了。
我的大院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即使在我们那个小城里也是绝无仅有的。不像南方的小院儿,独门独户,精致小巧,门内有花草虫声,门外有流水潺潺;也不像北京的四合院,方方正正,家长里短。
我的大院里住着几十户人家,听起来似乎也不大,但它却是真正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大院被拦在一个大铁门后面,我总还记得每天傍晚关门时它吱吱呀呀的声响和它背后黄昏的太阳独有的红光。从大门进去,左手边是个简陋的洗车场,小时候,车子还不像现在这样多,挤在大街小巷的十字路口让人心烦,所以,洗车场的生意也不算好,却是我们小孩子们玩耍的好地方,当然,这要忽略我摔成狗啃泥的那几次经历。大门的右手边,是个钟楼,连着一栋大概三四层的小洋楼。其实说不上“洋”,墙灰灰的,门旧旧的,楼梯是木头搭的,踩上去吱啦吱啦响,对捉迷藏之类的游戏总不是藏身的优选地点。
钟楼有着尖尖的顶,我一度怀疑它是我迷上哥特式建筑的最初原因。钟楼是有实际功用的,里面除了一面大大的钟,剩余地方宽宽敞敞得用来住人,这个人就是俗称的“看大门的”,这个人是我姥爷。姥爷喜欢喝酒,特别要求正点吃饭。常常是十一点半的时候,个头还不高的我抱着大大的饭盒小跑着去给姥爷送饭,拐个弯儿,再拐个弯儿,就到了。姥爷有时是在拉二胡,有时是在听京剧,还有时在下棋,见到我笑眯眯迎上来。夏天姥爷喝酒时右手拿着酒杯,左手拍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一口酒倒下去,大笑一声,扭过头来跟我说话,有种微醺的醉意。后来看梁山好汉,总会想起这一幕,想来姥爷若是好汉也必然是个儒派的好汉。姥姥不愿意姥爷多喝酒,常说酒喝多了人糊涂,姥爷不在意,笑嘻嘻摆手“难得糊涂”,可惜的是,这句话听了那么多次,我至今还没学会。
洗车场旁边是个澡堂,来了南方之后才知道那是北方特有的产物,也只有北方人对白花花的肉体见怪不怪。澡堂对面一溜儿上去就是住户了,每家每户都有个小院子,随意是花花草草、猫猫狗狗,每个铁门后面都是一派热闹景象。东家小孩子又淘气了,西家小夫妻又吵架了,谁也别想瞒着谁,喜和悲掺和在空气里、声响里,每个人都能嗅到听到。
再往后就是后院了,后院跟前院面积差不多大,若大院曾是被谁拥有过的豪宅,那这豪宅竟还有个后花园真是个不错的享受。院里有口井,被圈圈铁丝围起来,保护着我们这些小孩子。井两旁都是高高矮矮的各种花树,分明的四季里,红的红,绿的绿,黄的黄,永远也捉不住的蝴蝶在头顶飞,一只灵巧的蚂蚱会逗弄着我们跑遍大半个院子。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那时的天日日都是晴朗的,一直都有笑声,特别是在最安静的午后,斑斓里谁在低声说: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好不好。
大院最神奇的地方是里面竟然有两个小工厂:一个塑料厂,一个纸箱厂。童年最不光彩的记忆就是爬树钻过破碎的窗户跑到停产的工厂里玩,摸摸这个,琢磨琢磨那个,全是新奇。后来厂房里丢了些东西,人家就偏偏说是我们这些小孩子拿的了。
从大院大门进去,上个小坡,再右转直走到底是个幼儿园。我是个野孩子,而且是个被纵容的野孩子,直到蛮大才被送到幼儿园去。园里有两颗很高很大、一个人绝对抱不过来的树,是梧桐吗?也许吧。直到后来,我上了小学,上了初中,仍然喜欢去看这两棵树,看阳光从叶子间漏下来,斑斑驳驳。
大院里装载着我全部的童年,说不尽,我也不愿说尽。我常常问我为什么那么爱它,寻不清答案,但我从来没怀疑过在大院的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我是自由的,畅快的,不停奔跑的,不知疲倦的,我享受着无一时一刻遗漏的爱和关怀,它至今仍给我战胜所有的力量。
几年前的一天,承载我童年的大院被推土机轻而易举地推倒,等我回去,只留下一片废墟。也许只是偶然,于那前后几年,很多我认定的东西也被摧毁了,像爱、信仰和友谊。就像被推倒的大院没有让我流下眼泪,对于这些失去我也是木然。这也难怪,对于重要东西的失去我们经常不知痛苦,却伤害最深。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开始写它,我的大院。因为我终于清楚地意识到失去,也终于开始拾起,拾起一片片拼图,而不是碎片,拼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我开始相信,会有那么一天,清晨我睁开双眼,醒来的地方不是大院,但它跟大院没什么两样,它有一样的阳光、爱和温暖,它是一样的自由畅快,它的名字也许就叫做——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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