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同学其人
涛同学是个调皮的学生，这一点，全校皆知。
涛同学简直无法无天，他的“光荣”事迹我就不一一罗列，姑且留点隐私，老师要进他那个班上课成了最头疼的事，班主任给我交来了多次，他当面也应允说改正，但是回到班长依然如故。
这一次班主任又把他给我领来，说无论如何不能再到教室呆了，干扰着老师不能上课，别的同学也无法学习。我让他站在办公室一角，给他父亲打了电话。
他的父亲很快就来了学校，大冬天的时节，感觉他头上有汗，喘着粗气问我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看来做这个孩子的家长也需要有强大的心里承受能力。
我说倒没有闯什么祸，就是捣乱，他便舒了口气，感觉绷劲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脸上一丝轻松的苦笑，兜里摸出一包烟，有些颤抖地抽出一根给我。
我谢绝说，我不抽烟，搬了把椅子让他坐我对面，他反复推让不坐，但在我要求下，屁股占了半个椅子面坐了。
我见过他，开学报名时曾经来过学校。黝黑的面庞和儿子很像，固有的那种老实憨厚，却从儿子身上找不到一丝。艰辛的劳动和不争气儿子对这个男人的压力和折磨让他看人眼神迷离、怯懦还有莫名的失落和惭愧。
我让儿子到隔壁办公室呆着，顺便问了下家里情况。他父亲反而像个学生一样如数家珍给我说了许多，孩子从小被他妈惯坏了，他说起来儿子和他母亲都不听他的，反而他成了孤家寡人，儿子一闯祸，又得他出面赔情道歉甚至赔钱。儿子这么多年来打架，自己的胳膊都骨折了好几次，至于给别人家孩子受伤赔钱，已经成了常有的事。这是个“人”啊，逼急了连家都不回，外面也有几个父母都不在身边的孩子，经常和他们混在一起，他们一起干的事情，他都没脸说啊，只有在学校，还有个样子……
面对这样一个家庭，我没法去说，面对这样一个无奈的父亲，我去怪怨他又有什么意义，另外义务教育不能让孩子辍学的铁律，我们又怎能把他推向家庭推向社会。
我说我知道了，我想办法吧，你这就把儿子领回去，也不用骂不用打，儿子问，也就说聊了会天，也没有批评他，让在家写个不捣乱的保证，让他妈签字，就说你在学校给我说过了，也要让母亲知道。下午来学校前，给我打个电话，让拿上保证先来找我。
他的父亲有点意外，站起来唯唯诺诺反复说添麻烦了添麻烦了，他回去了好好教育，这些一贯对于老师承诺的套话，我也没有在乎，我反复说，回家不要骂也不要再打。我从隔壁办公室叫过来儿子，顺便拿出班主任送来的，装有他手机、打火机、香烟、耳机、充电器、扑克等的袋子，我说跟着父亲回家去，这些东西自己处理，不要再带到学校来。
涛同学也深感意外，他“视死如归”已经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批评的准备，却没想我就这么简单把他打发了，而且也察觉到父亲眼神中有一丝幸喜的光芒。
他的父亲再一次手捧着香烟，躬着身躯一再感谢，我说我不抽烟，你们先回去吧。
涛同学和他的父亲走了，他在前面昂首阔步，父亲在后面佝偻着身子跟着，校服被他穿得变了形状，只见到的背后画满了我都无法理解的符号。
我送他们出了办公室，我心里想好了怎么“对付”他，但是心里却也没有多少底气。
下午两点刚过，涛同学父亲给我打了电话，我说让他拿着保证自己来吧，他说亲自领着儿子来，我说算了，你去做家务吧。
两点二十，涛同学到了我的办公室，手里拿着邹巴巴的保证书，我瞄了一眼签名，我能想象到是涛同学代签的，想来他的母亲也是几乎不识字的类型。
我问他，上不上学，他说上。我再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听课捣乱课堂，为什么要经常打架抽烟欺负同学，他说他听不懂课，管不住自己，上课有同学不听，他就忍不住也要捣倒腾他们，有些同学，他看着不顺眼，他就想去“修理”下，心情烦躁，他就要抽烟，校外哥们有事，他就要仗义出面…..
逻辑思维还很缜密，每一样恶劣的表现还都有不可辩驳的原因，我理解了为什么好多老师面对他无奈了。
我又问他，学上不上，他说上。我说那怎么上，他双手交给我保证说，我尽量听话。
我没有接他的保证，我说你那保证不知道给多少老师写了多少次，有作用吗？我让你写，是为了给你的父母亲给点安慰，给你给个台阶，要不你怎么来学校。
他略感意外地苦笑了下。
邹巴巴的保证书在他烟熏的有点发黄的手里，感觉像集市后商贩叫卖了一天都还没有卖出去的白菜叶子，要砸在自己手里样的难受。
我站起来看着他，我的个头要比他高，毕竟我是老师，还有些威严，我看到他的头低了下去，还是两只手拿着保证书，眼睛望着在地下打着起伏“拍子”的脚尖，有些不知所措。
这种情境下，我开始发话了，因为一个常被批评的同学，你要是看着他的眼睛发火，有时候也很难把控他的神情会激怒我们。我说，你听不懂课，但是你至少懂得尊重吧，那几十人的课堂和辛苦付出的老师，又没有对你有什么伤害，你为什么要去伤害老师同学的感情呢?你那么厉害，连自己在课堂遵守纪律都管不住算什么男子汉。你看着别人不顺眼难道别人就一定看着你顺眼，那这样我们都看着班上有个涛同学不顺眼你去“修理”下。心情不好就去抽烟，抽完烟是不是就心情好了，躲在厕所抽烟吸的是臭气，污染了厕所你看着是不是也不顺眼，那可是你比教室都喜欢去的地方啊。校外哥们很好，讲义气重感情也是个好品质，但是跟着他们去欺负别人是不是也是好品质呢，也许你们打得也是不好的人，那打赢了你们输的是钱，打输了，你输的是身体，你动脑筋想想参与打架的人是越来越多，还是越来越少呢？前段时间吊着胳膊来学校说骑自行车摔得，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他好几次把头抬起表达一丝诧异，然后又低下琢磨我话中的含义，同时也琢磨我还会有什么样的动作。
我说你的保证里面绝对不会说上其中的一条，既然没有一条，你如何保证能好好听话呢？我说现在你是坐在我对面想想还是站在旁边想想，我给你点时间，我也批阅下作业。
他说他不敢坐，他站着。我批阅了十几本作业，我没有看他，但我也感觉到他思想又快到散乱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我说的话他一定能听进去，但是如果站得太长时间，他内心无聊的成分上升的时候，我说过的话他会忘得一干二净，就如同你上课时，对于昏昏欲睡的学生，你讲的越多，只能更进一步的促进他的睡眠。
我问他，你觉得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他似乎感觉兴奋地说，老师，你说的有道理，我听下了。我说，那好，你坐在我对面，你在你的保证上写下你捣乱的原因，再写上我给你提出的建议，如果你记不全我说的话，我可以再重复给你。
他不大情愿却也没有理由地慢腾腾挪到我对面座位，爬下写起来。
一支笔快咬断了，也没有写完，这么多年，在学校怎么过的，字都不会写多少，别的课不用说了，一天从早到晚坐在教室无所事事，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我拿叠信纸给他，我说重新写吧，要有层次啊，都九年级学生了，写得没段落，没层次，那叫什么啊，我留下，万一你以后出息了，我这可是联系你的“呈堂证供”。
他说，老师，那丢人的很。我说你还懂得丢人啊。
他笑了，感觉有些羞怯。
我教他罗列了四个问题，以最简单的方式，写了四行，然后简述四个建议，也是四行，尊重课堂和老师，因为他们对我好；不和别的同学打架，因为都是同学啊，为啥要伤害呢；不抽烟了，没意思，看书看小说都比那好；不参与社会上打架，伤不起。总共连保证书的标题，和保证人签名，时间，总共11行，一张信纸写满了，我说你看是不是挺整齐，他说，还好啊。倒感觉不是写了犯错误的保证，而好像完成了一样作业样的成就。
我准备了个文件夹，把早先的保证和这个放一起夹起来。我对他说，既然上课无聊，那今天下午就在我这里，你看书，我办公，从明天开始，你来学校，到我这里来看书，闲坐着也成，监督我工作，看我当老师的有多“轻松”，如果要去上课，就给我早上写一份计划，保证要去干什么的计划，下午离校前给我交一份总结，想想你的计划，你完成了没，都干了些啥。能坚持，我就给班主任和老师做工作，你回教室，不能，就在这里“自由学习”，或者我给你布置学习任务。
涛同学心里盘算了许多样的处罚，我估计一定没有想到我这样的优待。我从柜子里翻出了许多书，包括没收学生的漫画小说，放在他跟前，我说随便看。
我再也没有理会他，我批阅作业，整理教案，打印表册，准备材料，时不时还接到校长的紧急工作安排。下午两节课，几乎没有挪地方。我观察到他也偶尔瞟一眼我桌上整齐的作业，电脑工作群里面不断跳跃的文件，打印机里面突出的表册和材料，我换了几遍热水都没有顾上喝的茶。
课外活动时外面的喧闹声，让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说，老师，下课了我能参加活动去不，我说完全可以啊。
他如困兽，又如囚鸟般飞快地跑了出去，去操场打篮球活动下，同时也去给他的那帮“小兄弟”报个“平安”，他没有被开除出校，也没有受到处罚。
我伸了伸腰，站起来活动下，喝一口茶，继续工作。待到自习时，他回到我办公会，看我还在工作，就悄然坐那里继续翻他的书，我没有理会。
待到放学时，他说，可以回不，我说可以，那些书，你可以选择带上去看，但不能丢，他犹豫了一下，拿了本较薄的书，我说一起走，我也要去看学生。
他在前面走着，低着头，没有了早上的趾高气扬。
第二天早上，涛同学到校，来了我的办公室，手里拿着份计划，上面写了三行字，大体内容就是我今天开始要好好听语文课，听数学课，听英语化学等等全天的课写了一遍，请老师同意我去教室。我说你造成的影响班上如何接纳，别的几十名同学也怕你去干扰人家学习，你累教不改已经失去了班上对你的信任，我也正好第一节有课，完了顺便给班主任和老师去做担保你会听话，让班上和老师给你机会。
他无奈的又有些感激的坐回座位，假装去看书。我知道，这样的同学，是不会考虑和体谅别人的感受，心里只有他自己的世界，要让他快速刹车改变恶习，谈何容易。
我找了班主任说了情况，建议给他调个单独座位，不提学习要求，只讲纪律，多给安排劳动和活动。也给几位老师沟通了，批评了无数次都没有作用，不妨不要正面再批评，何不课后找他谈谈，降低要求，这“日子”也就过去了。
我回到办公室，我说我给班主任和老师都做了保证，他们才愿意给你机会，当然你这样的名人，去别的班谁敢要啊，如果你“心情”不好约束不住自己的时候，可以来我这里，影响我一人总比影响一个班强吧。他嬉皮笑脸又感觉痛下决心的样子给我保证，完后我便放他去教室上课了。
第一天基本还算可以，放学时，他给我的总结交了，还是三行多字，我上了什么什么课，基本没听懂，我没捣乱。
第二天早上准时交了计划，基本没变多少，字写得稍微整齐了些，我问了班上，捣乱依然有，但还懂得收敛，老师们也感觉舒服了点。下午的总结上面多了几行：我早上听语文课，老师讲的故事，我很喜欢，和我看的电视剧一样。英语课我一点都听不懂为啥老外不说我们的普通话，数学老师手画的圆还真圆，我们好多人都没听懂，老师一批评我就不听了，等等等等。看来上课还多少听了点。
第三天早上的计划，更简单了，他写道，我觉得我应该好好听课，老师都是为我好，我能听懂语文、政治、历史。下午的总结写的挺逗，说语文课老师讲知识时，提到了西游记，我就想起了孙悟空，想着想着就忘了听课了，英语课太难了，真得听不懂，物理课还能听一点，老师讲的电路知识还是有用的，政治老师讲课声音大点就好了，我就不瞌睡了….
第四天早上，我没有收到计划，课间操时，我去找他，他说，忘了，我说说好的事情不能违约，他说明天一定，我说那好吧，毕竟时间过了，但是明天是周末了，那就下个星期，下午的总结，写的较多些，也许是为了弥补计划的短缺，把几门课老师上的内容，摘抄了些，要半页多。
过了周末，星期一早上到校，我还是没有收到计划，想必一周的教育，在周末又被他的哥们们“改造”了，课间去询问他，还是死皮赖脸的模样说忘了，明天补上。除了耐心，还能和他讲什么承诺约定呢。下午的总结倒是交了，也是匆忙而写，和上周最初差不多，带着周末的影响星期一估计他自己也乱了一天。只是我问班上时，说不说话，也没怎么捣乱，想必一定周末摊上了些事情。
第二天计划和总结都交了，内容大相径庭，计划一如既往简单，总结大部分摘抄课堂内容，也写几句自己的话
第三天计划又没有交，我也没有去找他，下午放学时，看到桌上的总结，还着实有些小感动，他竟然也写了些感谢的话，他写道语文课上，老师让他讲了个故事，他喜欢吹牛，但是今天没吹牛，他讲了，老师说还讲得好，同学们鼓了掌。他说语文老师像父亲样慈祥。再别的课，他还是随意写了些，说实话，对于他来说，也只有每天的语文课，他多少还能听懂些，政治历史不是每天都有，数学英语对于他来说就是天书了。
第四天早上，计划没有交，也许他已经慢慢习惯了忘记早上的计划，下午班主任说肚子疼请了假，和家长也联系了，不知道是真是假，给家长做了交代。
第五天早上没有计划，下午连总结也没有，想必周末了，周末的放学兴奋忘却了总结这件事。但庆幸的是班主任和老师对他还有抱怨，却新的麻烦再没有产生。
再一周开始，他便再也没有给我交计划和总结，每到课间看到我时，瞬间就避开了。我偶尔有时候会叫住他，问捣乱了没，他和颜悦色地对我说，没啊。他的确是有些收敛，也有些变化，班主任和老师私下给他做了不少工作，有时候，也听到表扬的声音说，这家伙劳动积极，打扫卫生积极，对人也有礼貌了。
时间不长就放寒假了，工作很忙，我也没有再过多的问他的事，“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这句话对他来说太适合了。
第二学期的时间，真得是有些紧张，学生的两极分化基本成型，有希望的同学也不容易受别人干扰，认真学习了，学习差的，也觉得所剩时间不多，也不过多的倒腾了，也听说，有些同学谈起了“恋爱”，注意了形象，秩序普遍好很多。
人有时候真是奇怪，当一个人惹是生非，无法无天时，你总会关注他，担心他出什么幺蛾子来，有一点小变化，就觉得很是感动，却对于那些一贯乖巧懂事的孩子，常常忘记，常常忽略，过后想想也真有点不公平。
涛同学并没有如我希望的那样变得很好，也没有我担心的那样冥顽不化，只是几乎毕业一学期再没有被交到我这里来，我也就慢慢淡忘了担保他这件事。待到毕业考试后，他也就正式离开了学校。
“时光不语，静待花开。心平气和，淡泊流年”。我们做老师的，辛苦了半生，付出了很多，静待花开，似乎大多时候是个理想。
九月份又一学年开始了，一天我回到办公室时，看到桌上有个袋子，里面放了香蕉、桔子等水果，我问办公室同事，说是有个叫涛的学生看我不在时拿来的，而且一大箱子，在办公室给每个老师都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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