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话是这样评述金瓶梅这本书的,著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若有人识得此意,方许他读《金瓶梅》也。奉劝世人,勿为西门庆之后车!年少的时候,不太理解怜悯心从何而来。里面的主角生活富足,鲍鱼人参燕窝都是他们吃吐了的东西。每日纵酒取乐打牌下棋跳绳踢毽子,玩不尽的新鲜花样,这有什么值得去怜悯的?吃不尽的山珍海味,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是俗世中最令人羡慕的活法。年岁渐长,再读金瓶梅,慢慢能够去体味里面人说话做事的方式,才渐渐了解到这个盛世之家中每个人的心酸,无奈,挣扎,害怕,缺失,孤独和希冀。
金瓶梅里最主要的三个女人,潘金莲,李萍儿,庞春梅,各有千秋。她们都有一个共性就是美貌又机智,知道自己在人世沉浮里该如何自处。潘金莲是个自视甚高的女人,她内心底里从来就没有真正尊重过谁。人前笑脸相迎,人后就是贼人贱妇唾沫横飞,她自私到这个世界只有她自己。她胆大又充满心机,一不小心的一个个杆头打到了西门庆的头上,就打出了一段孽缘。王婆做了那个引渡的中间人,本以为就这样偷偷摸摸也可以做对长久的“短命夫妻”。但好事不传坏事千里,王婆又是个贪嘴的人,皲哥想要分一杯羹却被王婆阻挡。他和王婆干了一仗,吃了亏,气不过,就跑过去对武大说嘴。武大踢门的那一脚,预示他窥破了西门庆和他娘子的勾当。门外急吼吼地捶打着,西门庆第一反应是吓得躲到床底下去,留下金莲顶着门不让武大进。西门庆的第一反应说明,在他心里他知道自己是理亏的,不道德的。但金莲却不同,她不内疚也不自责。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哭和着急,而是小声责骂躲在床底下的西门庆,“你闲常时只好鸟嘴,卖弄杀好拳棒,临时便没些用儿,见了个纸虎也吓一跤”。她用激将法给他打气,暗示他用拳头去把武大郎料理。西门庆得了潘金莲的鼓舞,打开门腾的一脚飞毛腿踢到了武大郎的心窝,让武大郎半月下不了床。她早早给自己做好了打算,要嫁给西门庆,和隔壁王婆恶狠狠制定一整套杀人计划。她把毒药往武大郎嘴里强灌,扯两床棉被从头蒙到脚,死死抵住盖在武大郎身上。看他挣扎不休,她忽地跳上床去死死压住被角。临了,用烫得滚烫的抹布往武大郎面门上使劲揩拭,把他七窍流出的毒血揩了个干净。她做的周周全全,试图做出一个武大郎重病身亡的假象,好了断她前半生这段令她心中不快的姻缘。这件事之后,西门庆因为家事繁杂难缠,很久没来找她,她背地里骂骂咧咧负心汉,但还是期待着,希冀着,执着于要做富贵太太。然后她左等右盼,独自度过了无数个一个人的夜晚,还是用她的心机成全了自己。最后,她如愿了,嫁入了西门府,成为了第五房小妾。
初读金瓶梅会被她的狠毒惊吓,真的像戏文里唱的那样,面如敷粉心若蛇蝎。她仿佛就像一个分裂的存在,红脸黑脸都是她。但细读几遍会慢慢思索,是什么造就了这样的她?红楼梦里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女人天生是感性的动物,自古多情,这是勿须多言的共识。哪一个女孩生来不是温柔如水,生性良善。谁不愿岁月静好,做一个等待王子来临的无忧无虑的公主?可她一出生,生活的重担就压在她身上。她在家排行老六,俗称六姐。家里孩子太多,她的父母养活不了,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送她去窑子里学习吹拉弹唱。姣好的容貌和练就一身技艺,这些是她的父母能够给到她的唯一,也奠定了她以后和人竞争的资本。假如生活不像一头怪兽一样急着要把她吞没,她会像一头怪兽一样张大血盆要侵吞生活吗?假如从小就生活在高门大户,她长大之后会这般歹毒唯利是图吗?我想不会的。因为从小就饱经风尘,所以她惯会用的一种手段就是“以色侍人”,尤其是“以色侍男人”。或许她学会了“以色侍人”的手段,练就了戳破男人心思的慧眼,给了他们想要的,也迅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彼此成全的交欢让她好不骄傲自己的高明和驯服男人的本事,但她还是缺乏见识的。她没有那种远见能够了解这句完整的话:“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
她不识几个大字,从小就寄养在风尘场所学吹拉弹唱双陆棋相,长期被人揩油。本以为被卖入那个糟老头府里是最后一次,可还是被命运嫉妒。她被当家主母像防贼一样防备着,最后一朵鲜花倒插在牛粪上,嫁给了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可能是长期以来的弱势地位,总是被人兜兜转转卖来卖去,命运任人宰割,才滋长了她对所有人的恨意和对权势荣华的向往。她虽然长处深闺,但入世甚深,懂得人情冷暖。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没有人能帮她,她只有靠她自己才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苦难的生活在她的心口割出了无数条疤痕,旧痕难愈又添新伤。她变得没有同情心,自己是弱者也要践踏弱者。她被人施舍给了武大之后,日子寥寥好不寂寞。她总是哀叹自己这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心里总在希冀着那个能给她高配生活的人。武松来了,他那么高大勇猛,南山上的猛虎都能降服。他成了初次照耀她的一道光,让她再次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他威力无比,比武大看上去更像一条铮铮汉子。她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像窑子里的男人那般没有道德人伦,她一勾勾手指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来了。这一次,她动了要勾引武松的歪心思。她想要用她的妈妈桑教会她的那一套手段勾引,言语挑逗试探,她以为喝个热酒露个酥胸,脸颊微红姿态娇羞就能让他束手就擒。可这一切超出了她的预料,武松是个铁打的汉子,无论她怎样释放电流眼波流转,他就是装傻充愣没看见,就像是铁板一块。她试图与他亲近,可被大力推开。他用无情的话刺伤了她“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武二是个顶天立地的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风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 她放下自尊和傲气,尝试去讨好,却落得个自讨没趣,她短暂的生命里第一次体验到了强烈的挫败感。你武松是个什么东西,老娘青春,美貌,百般殷勤讨好却换不来你的热脸?她不敢说武松的不是,就咬着牙骂武大,“你这个混沌东西,有甚言语在别处人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的人。胳膊上也走得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服脓血搠不出来鳌老婆!”
她恨,恨得牙根痒痒,恨不能一雪前耻,把这个欺侮瞧不上她的人生吞活剥了去。命运还是没有辜负她,或许是说她早早为遇见西门庆,为扭转自己的命运做足了准备。她每日穿戴得花枝招展,专爱闲坐在门楼上嗑瓜子,翘着小小金莲让人欣羨她的美貌。一个人一生的机会只有七次,所以当机会来临时,她狠狠心,硬生生把毒药当解药罐给武大吃。她达成了平生夙愿,嫁入豪门做了富家太太。富太太的生活也不是养尊处优,高门大户的水也很深。西门庆的后院就是一个尔虞我诈的小社会,她需要拼劲全力在这里进行一场权利争夺战。对于西门庆,她也只能是恭维顺从和依附,因为相比起西门府的其他女人,她除了容貌漂亮这个共有优势外也没有其他别的优势了。吴月娘是当家大娘子,出生名门生性贤良不争,西门庆对她颇为信赖,只要外头一有进账就往吴月娘屋子里送。孟玉楼嫁给西门庆的时候带来了几箱笼亡夫的财产,经济独立不必依赖西门庆的恩典赏赐过日子。李娇儿掌管着内宅的账目开销,和吴月娘同进同出,也是府里说得上话的当家太太。李瓶儿有万贯家私,又生性温柔体贴,一句句软绵绵的情话给西门庆灌下去让他大男子心理爆棚,欣喜得找不着北。在西门庆面前装作柔弱的小女子一枚,一箱一箱的金银香蜡偷偷塞给西门庆,让他帮忙打点。在这些女人中,潘金莲的那点伎俩并不具备明显的竞争力,她除了皎洁的面容和那小小的三寸金莲之外好像没有其他能让她有底气的东西。
她性子火辣,喜欢骂人,无论上至主母吴月娘还是下至丫鬟仆役,稍一不顺她的心意,她就满嘴秽语,厉声责骂呵斥。跟着武大郎的时候就对继女迎儿责打谩骂犹如家常便饭,支使得迎儿像个陀螺团团转。她喜欢听墙根,探听整个西门府的大大小小的消息,把西门庆的一言一行牢牢抓在手上,以此来弥补她内心的不安定感。她为了笼络西门庆,给自己的丫鬟春梅和西门庆铺路,关上房门,给他们留一方小天地,让他暗地纳了春梅。她当着西门庆的面责打秋菊说她做事不伶俐,却是意有所指孙雪娥对她不恭,做事拖拉从中做梗,指桑骂槐引得西门庆暴跳如雷,用马鞭抽打雪娥。她虽然因为知道西门庆一心想纳李瓶儿而心中不快,但言语里却处处向西门庆表露她的大方不妒忌,表现得自己是个最知心的人。因为吴月娘的阻扰,西门庆没有把李瓶儿娶进门,她又两边做好人,引得西门庆和吴月娘暗生嫌隙,疏离吴月娘。
看她把人打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对她恨的牙痒痒,怎么这么霸道残忍?但剖开她的心,发现她终归也不是个内心强大的女人。半生颠簸,没有人能够护她,除了她自己。长夜漫漫,孤枕难眠,月亮之下她也曾掩瞒嚎泣,怨念命运的不公,怨念男人的薄情。可圆月过后,她还是得巧笑倩兮,顾盼流转,在西门府这个诺大的后院争得一席之地。因为不够强大,没有足够的底气和优势,所以才会那么张牙舞爪,表现得锋芒毕露。这一切残忍的背后,或许只为了给自己做一个防护甲,掩盖自己不受到豪门生活的暴击和伤害。说到底,再可恨的人剖开她的内心,也终究是个有性格缺陷和不完满的可怜人。
她可恨,做事决绝,可终归也是命苦的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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