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璇：夜上海的夜莺，一生漂泊无枝可依

窗外的枫叶已然红了，一缕余晖绕过枝桠在幽暗的屋内投射出一片黑白剪影。

浅浅的一点光，照射出屋内的摆设，这是上海一家医院的病房。

一个眉目素净，脸颊苍白，一身病号服也难掩风姿的女子躺在床上，旁边的朋友双手紧握她，泫然欲泣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好友的生机一点一点流逝。

病床上的女子已然是强弩之末，脸上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弥留之际，用最后一口气紧紧握着友人的手，声音颤抖而微弱，无限凄楚地诉说困扰她一生的心事：“我是苦命    一直见不到……亲生……父母！”

周璇

01

有一种苦，是不知来处

周璇记忆的开始，是在一个姓周的人家里。

男主人叫周文鼎，是个地道的上海人，在上海英租界公部局做翻译。

女主人叶凤妹，花旦出身，是父亲的二房姨太太。

那时候，她还不叫周璇，这个日后伴随她名满大江南北的名字，她叫小红，周小红。

周文鼎夫妇没有孩子，却也从未优待过小红，小红在这个家更像是免费的使唤丫头。

日子虽不好过，小红也从不抱怨，直到一次因为贪玩没来得及做饭，养母冷不丁的冒出一句：“你是我从小带大的，白养你了。”电光石火间，年幼的小红似乎懂得了什么。

百般求证下，所得的结果不光毁了她的童年，更开启了她一生漂泊无依的宿命。

自此，小红踏上了寻亲之路，这一寻就是长达30年，至死都未如愿。

周璇：夜上海的夜莺，一生漂泊无枝可依

长大后，已红极一时的周璇不止一次的向养父打听亲身父母的下落，而当时吸毒多年，早已家徒四壁的周文鼎为了从周璇那里骗得钱财作为毒资，为她编造了一段凄惨的身世，并向她表明要帮她找回亲生父母，寻亲心切的周璇一次又一次的被这个瘾君子敲诈勒索。

直至周文鼎最后因吸毒致死，她也没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他的死斩断了周璇与父母的最后一根线索，让她围绕父母膝下的憧憬碎裂一地，再也无法捡拾，这一痛楚伴随她走上那条辉煌灿烂又凄苦无助的岁月旅程。

02

有一种声音，如金笛吹鸣，沁入人心

周家没有善待过她，阴差阳错之下反倒将她送上了“金嗓子”的宝座。

十岁那年，因养父染上毒瘾，家境渐渐没落，为筹措毒资泯灭良知的周文鼎看着眼前这个已初初窥见日后的美人风韵的小红，泯灭良知的他打算将小红卖入妓院。

幸好此时的养母叶凤妹因生病之时被小红的尽心照料感动，也渐渐看清了枕边人的面目，便整日将小红带在身边，最终打消了周文鼎的念头。

为让养女日后能有一席之地，叶凤妹托人将小红送入一个叫“联华歌舞团”的歌舞班做养成学员，自此，小红踏上了成为周璇的道路。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座不夜城，花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伴随着老式唱片中幽幽的歌声，仿佛有神奇的魔力，将人们拽回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那个纸醉金迷，繁华迷眼的地方，成就了周璇的辉煌，也埋葬了她无尽的哀愁。

周璇

1934年，年仅14岁的周璇初次参加由上海《大晚报》举办的“播音歌星竞选”，以其独特的嗓音在众多“繁华烟云”中脱颖而出夺得第二名，获得金嗓子的称号，与当时的当红老歌星白虹仅差50多票。一时被称为“如金笛吹鸣，沁入人心……”

此后，她发行了一系列的专辑，包括但不限于《四季歌》《天涯歌女》《何日君再来》《花样年华》等一系列脍炙人口的歌曲，自此，周璇和她的声音响彻整个上海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通常一个人在一个领域达到顶点，在其他领域同样能很快发光发热。唱而优则演，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一条不二法则，周璇同样遵从。

1937年，上海明星影业公司看中她的影响力，周璇踏出了她演艺生涯最重要的一步，参演了《马路天使》，这部电影出乎意料的为周璇的影视生涯打了响亮的第一炮，她以极其自然，生动，质朴的风格征服了所有观众。

《马路天使》剧照

著名的剧作家田汉、贺绿汀回忆当年与她的合作，不约而同对她的“音乐天赋和使人奇异的艺术才能”赞不绝口。据当时的影视刊物介绍，周璇的电影在东南亚受欢迎的程度，远远超过好莱坞的影片，甚至当时好莱坞的巨星珍妮·麦当娜和狄安娜都只能避其锋芒。

在20世纪的中国歌坛和影史中，周璇是浓墨重彩的一笔，除了脍炙人口的歌曲金谣外，她还留下43部影片。

周璇出身清苦，但却淡泊名利，一生从不将这些荣华富贵当回事。她追求的是心灵上的安定，这位海上夜莺一生都在追寻一根树枝可以让她落下来，从此有枝可依。

03

有一种苦，叫无枝可依

周璇无论是歌曲还是影视都做到了极致，且性情淡然的她通身自带有一股贵气，虽不是顶顶的美人，却也色貌俱佳，是夜上海众位公子的梦中情人。

周璇

她一生遇到过四个男人，每一桩她都全身心投入，每一次都煎一寸心，直至心死如灰。

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最重要的男人——严华

严华生于北平，长于北平，讲一口标准的国语，魁梧白净，因他唱过一首《桃花江》，人们便称他一声“桃花太子”。他着一身西装，魁梧白净，眼眸含笑，有一股贵气。他比她大了将近十岁，那时，她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周小红。

他教她识谱、弹琴，教她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桃花太子的温柔体贴让身陷囹圄的小红体会到了从未体会过的温暖。

周璇与严华

他为了她的事业不遗余力，托人走关系，四处奔波为她出唱片。甚至在周璇所在的明月歌舞团解散后，彼时也不好过的严华毅然决定重新组建歌舞社为她保驾护航，将周璇从事业的低谷解救出来。

在爱人的一力呵护之下，加上多年的专业熏陶和锻炼，周璇作为夜上海的一颗熠熠生辉的新星冉冉升起。两人相识于微时，一起度过难关，患难见真情，原本以为能够永远双宿双飞，可世间终归难成人之美。

随着周璇的名气愈来愈大，两人见面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严华的心中产生了难以言状的压力和焦虑，甚至三流小报上捏造的关于周璇的绯闻都能让他暴跳如雷，追着她刨根问底。

两人的感情就像一根弦，始终紧绷让这根弦彻底断掉的是周璇一口气接拍了6部电影，因过度劳累导致流产，失去了他们的孩子。

1938年7月10日，相爱三年的他们结为夫妻；

1941年7月23日，周璇与严华正式签订了离婚协议，这对一起度过无数风雨的夫妻走向陌路，相守六年，此后，再也没有桃花太子护着小红了。

她生命中的第二个有缘无分的男人——石挥

石挥一点也不英俊，眯缝眼，长鼻子，突出的嘴唇，甚至有点丑。然而，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天才，他们两个，一个是“金嗓子”，一个是“话剧皇帝”，从不相识，但互相都久仰大名。

石挥

在一家绸布店的开业典礼上相遇，彼此都将对方放入心底。

颇有种“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的知己之感。

势均力敌的两人从一开始就受到周围朋友的一致看好，大家都以为这一对是绝配。周璇曾在日记中写到：“对这段感情既兴奋又恐惧，但心里知道这是个能够托付的男人。”

两人在周璇离开上海去往香港的前夜，才在依依惜别中互诉衷肠，坦白情谊。

在香港拍完两部电影后，再次回到上海的周璇，与石挥在《夜店》第一次合作，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沉淀，两人正式定下了婚约。

电影《夜店》海报

然而，这世间不乏有缘无分的感情，因为片约的问题，周璇又一次离开上海去往香港拍戏。长时间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以及两人特殊的身份，他们之间的爱情无可避免的动荡。

周璇在香港拍戏期间，不断听说关于石挥在内地的信息，时而听到他爱上其他女演员，时而他追求交际花的信息见于报纸。

周璇最信任的助理朱小姐带来关于石挥的消息也似乎再一次佐证了石挥的多情，她写给他的亲笔信等回来的也只有寥寥数语的应对之词。

那段时间，周璇被诊断出有忧郁症，她成天把自己关在酒店里，哪里也不去。

整整隔了一年，周璇才重回到上海，与石挥的最后会面，两人两两相望，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他长叹一口气，双手拍膝站起，转身离开。

至此，天涯陌路，两人再未见面。

周璇：夜上海的夜莺，一生漂泊无枝可依

1957年9月周璇患急性脑膜炎，药石罔效，在华山医院去世。她的葬礼上，生前所有文艺界的朋友全部到场，唯独缺了石挥。两个月后，石挥失踪了。直到最后人们在吴淞口的海滩上发现了他的尸体，他是跳海自杀的，他的死最终成了一个未解之谜。

也许朦朦之中自有天意，他们生前有缘无分，遗憾错过，却在同一年离开人世，好似约定好一般。才子佳人，本事一段佳话，天作之合，却抵不过命运弄人。

她的第三个男人将她无可避免的推向毁灭——朱怀德。

红颜薄命，虽不免有以偏概全之嫌，但显然，周璇没能成为那个例外。

两次无疾而终的感情仿佛耗尽了周璇对爱情的憧憬，她对爱情失望之极，因两次皆是圈内人，皆因聚少离多而分离，决绝的她在媒体上发布：决不与圈内人成配偶，谈恋爱向外发展。

周璇在媒体发布这段话原本是要弃了过去，重获新生，却不想这段话勾引来一个窥探已久的恶魔，彻底将她推入深渊，万劫不复。

周璇

在周璇与石挥定了婚约又去往香港的那段时间，她认识了绸布店老板的儿子朱怀德，这个惯会花言巧语，工于心计的奸商，被周璇美貌吸引的刹那，诸般算计便在肚子里转了九曲十八弯。

他煞费苦心，花费数年时间布了一局，让周璇最终心甘情愿喝下这杯他精心酿制的”爱情毒酒“，不为毒身，只为毒心。

他花费重金买通了周璇最信任的助手朱小姐，在周璇面对石挥铺天盖地的绯闻，最最惶惑不定的时候，朱小姐从上海赶回香港，周璇将她带来的消息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过，那些艺术家都很浪漫，把爱情当游戏，说结婚是坟墓。常常弄假成真，也常常弄真成假的。。。”

成功拆散周璇与石挥之后，在周璇最无助，最痛苦无依的时候，在风月场所八面玲珑的朱怀德极尽甜言蜜语，温柔体贴来蛊惑周璇那颗无处安放的心，糖衣炮弹攻陷之下，不久两人就同居了。

周璇：夜上海的夜莺，一生漂泊无枝可依

周璇将全部信任都给予了眼前这个男人，她辛辛苦苦拍电影赚来的钱以及存款全部交于朱怀德保管，结果一朝之间，被这男人以事业资金周转不来为由卷走全部积蓄，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次的周璇真真正正的心神俱疲，彻骨的痛再也无法抚平，此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孩子的父亲是那个害她至深的朱怀德，幼子无辜，更何况，失去过孩子的她想当母亲很久了。

周璇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前往上海，千方百计找到了那个花着她的钱搂着舞女醉生梦死的朱怀德，怀着最后一丝微薄的希望，告诉他，她有了他的孩子。早已不屑伪装的男人露出了虚伪残忍的真面目：“谁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生出来还得验血吧？”

回想前尘种种，她只觉大梦一场，发生了好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什么都没留下，她还是只有自己。

随后，周璇在报纸上刊登了与朱怀德脱离关系的布告，那是她的孩子，与那个虚伪至极的男人将再无一点瓜葛。

周璇：夜上海的夜莺，一生漂泊无枝可依

再决绝的处理，斩的断关系，斩不断带来的伤害。

在演电影《和平鸽》时，有一场戏是要给孩子抽血验亲，撕扯着周璇不堪重负的神经，整个片场只听得她撕心裂肺的声音：“是你的骨肉，就是你的骨肉，验血验血！”，声声泣血，这一喊一泻千里，再也没能收起来，周璇精神崩溃，被送进了上海虹桥疗养院。

同样是《和平鸽》期间，她结识了一生中最后一个男人——唐棣

唐棣比起周璇前三个男人，实在是过于平凡，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美工。周璇和他相识相爱的过程我们不得而知，此时，浑身创伤的周璇只想找一根属于她的枝桠，管它粗细高低，能够让她喘口气有枝可依就好了。

然而这点小小的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就在两人准备结婚时，准新郎官唐棣被静安区人民法院以诈骗与诱奸的罪名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周璇

关于唐棣为什么会被判罪，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被冤枉；有人说他在周璇不清醒的情况下，觊觎她的财产，诱奸了周璇，并使她怀孕。

真真假假，不得而知，只知道唐棣在服刑一年后，法院撤消了原判，予以释放。出狱后的唐棣再也没有去见过周璇。

无论真相如何，经过这一系列打击的周璇，生下小儿子之后精神便每况愈下。

一身伤痕的她再无留恋，唯有心心念念的亲生父母寻寻觅觅30年没有下落，拼着最后一口气，她在报纸上刊登了寻亲的信息。

母女最终相见未相识

周母从报刊上得知周璇生病住院，她匆匆办了提前退休的手续，在两个外孙女儿的陪伴下，来到上海认亲。当时上影厂的尤厂长接待了她们，周母准确的说出周璇腹部的胎记，如此种种皆吻合。

原本，她们母女只差咫尺便能相认了。

然而，当时的周璇精神恍惚，极不稳定。由于担心大喜大悲之下刺激周璇，恶化病情，只能让周母隐瞒身份去看望周璇，母女隔着一段距离，一个满怀酸楚愧疚不能言说，一个精神恍惚不识眼前那个满眼泪水的老妇人。

尤厂长还劝慰周母：“等周璇病好了，你们会团圆的，来日方长。”对两个外孙女儿说：“你们长得可真像你周璇阿姨。”

周璇

1957年9月22日，周璇突发急性脑膜炎匆匆离开人世，至死都不知道她曾离她心心念念的亲生母亲那样近，临死都在喃喃低语。

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周璇，这只失去了脚的海上夜莺，飞了37年之后，终于可以停下来歇一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