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狐皮裘，在圣诞树旁的金铃下回眸一笑。节日铃音，芳华如斯，也随之艳灭光消了。
有人清理书桌，把这套三家评本寄给我——总共护花主人、大某山氏和太平闲人这三位评家，书还包得很好：这红楼梦，喜欢的人看千遍也不厌倦。里头有人物绣像图，线描的每一章回情节，陈旧古老的色相笔法，拉开大观园连页的绘图，亭台楼阁，繁华虚幻却让人相信是真的，在其中的十二金钗也想必活生生的，在怡红院、蓼风轩、藕香榭、紫菱洲出入，等同隔绝的乐园一般，宝玉在这里也像是处在女儿香里，一颗颗未曾沾尘的珍珠光华灿然，姑娘也好，丫头也罢，纵然以后有不同的收场，都是花开一时。眉批评语也许隔了年月，可看可不看。但是对于红楼的想象，时间推移久了，则更加扩大，瑰丽的图影无边无际。偶尔会看到民国时的红楼年画，有些把潇湘妃子和名旦梅兰芳面貌画得一般无二，京剧里红楼戏码很多，什么俊袭人，晴雯撕扇，瞩目的自是葬花的黛玉。分庭抗礼的是宝钗扑蝶：当年的香烟广告，高手绘图的月历，宝钗高高不成比例的腰肢，粉红绯绯，做个身段亮相似的，举扇作扑打蝴蝶的样子，而且是玉色蝴蝶——红学专家也就下个注脚，玉是宝玉和黛玉，宝姑娘扇子出击，意在二人。后来的年画，少不了宝黛初会，或者宝玉夜探潇湘馆，图画用色之华美艳丽，一派富贵气派：怡红公子手持灯座，举起，照亮眼前人，黛玉坐着，略为斜身回头，见是他，不禁微笑。一切背景陈设都隐隐带着温柔暖意，是春灯玉人，是两心相知。那种气氛，兜转寻觅，也就是来自越剧红楼梦，徐玉兰王文娟的版本了。多年前的观影印象，是那些女眷的口吻，金采风饰演的凤姐儿，声声“老沓沓”，意即老太太。江南地方的戏曲其实也很家庭伦理，以后的光影版本几乎依据这个路线。
红楼后来的那些续书，看了一些，当作某种趣味的阅读——其中有一段是林黛玉重兴荣国府，不是开玩笑，林姑娘不仅复活重生，还变身掌权管理层，效仿起王熙凤，她说的是：甥女愚见，往后这府里一切事情统统是甥女一个人拿主意，那些使唤的人，得依了规矩，不许错一步，若有错误，重则官法，轻则家法，不能饶让分毫。贾政王夫人居然欢喜得很，直赞叹不绝。这想必是黛玉派的爱书人，恨不得黛玉东山再起，成为胜利女王，连带由她这纤纤弱质当家，不再落泪葬花，而是投入红尘俗世，得到一切丰盈的报酬，可谓用心良苦。反高潮的写法，不是不惊人的——看来不是不欣赏潇湘妃子的兰心蕙质，只是她的脆弱敏感，让拥黛者觉得她应该振作吧，于是自作主张把黛玉人生改写。而宝钗则整个人黯然失色，欲振乏力。近来看了一套红楼人物画明信卡片，原来王叔晖手笔，女史以一部西厢记连环图闻名，她的红楼金钗也很柔媚典丽，工笔仕女图非同小可：黛玉画得出色，手扶花锄，回头看花光水色，另一张是坐在月洞窗前，凝视帘外，一侧修竹淡影，仿佛沉思吟哦，应该是在构思诗词。小说红楼的她本是如此。至于醉卧芍药絪的史湘云，花开灿烂，仕女横卧青石板凳上，粉绿衣裳，脸如桃花红，显然喝醉了，扇子落地，颇有符合人物的意趣。比较有些现代人画的湘云图，不是憨，而是艳，一身红衣，髻发整齐，媚眼如丝，娇躯斜倚，看来几乎是接近金瓶的风月妇人。叔晖女史画宝钗，滴翠亭外打开扇子来，但神情闲淡，举止确实是淑女，而蝴蝶双双在曲栏外的湖上，她看来志不在此，反而是心事重重的——是很有透露性情的宝钗图。她笔下的凤姐儿虽然装扮很像样，容貌则有三分黛玉模样，秀美带着笃定，是那续书红楼复梦里的重生黛玉，很可能就是如此。忽而记起，演过黛玉和宝钗二人的，大概只有李菁一人了。电影《珊珊》的戏中戏，黛玉焚稿归天，另外离开邵氏，在《新红楼梦》演宝姑娘，算是跨刀——影视的薛宝钗其实属于装饰作用。李菁是否钗黛合一？她年轻时机伶，连婢女皇后也可以演的，就便是华山圣母旁边的灵芝仙姑亦随时抢镜。她的命运结局，虽是令人唏嘘，却隐约暗合了红楼金钗们的下场——金簪雪里埋，李菁魂销离恨天，无人发觉，整个就是繁花盛开散落，千红幻化而逝。《妇女生活》画报封面，看来正值圣诞前夕，她穿狐皮裘，在圣诞树旁的金铃下回眸一笑。节日铃音，芳华如斯，也随之艳灭光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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