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了全班第十名,周末回到家的时候我神气极了,可惜我妈根本不关心我的学习成绩,在她的心里我从没逃出考倒数第一名的怪圈。
我妈在院坝里打小麦,见到我回来她的表情没有半点改变,她程式化地叫我把书包放下,等我放好书包,她指着还没打的一堆小麦,叫我帮忙把剩下的小麦全打了。
我知道一个有苦又累的周末即将开始,可是今天未免也太没道理了,我妈的脸色很难看,她没让我休息哪怕一分钟,好像是故意要惩罚我似的。
可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相反的,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自己如此优秀过,可惜我没有机会把我考了好成绩的事情对我妈说清楚。
我拿起打小麦的“粮盖”开始工作,粮盖是一种用三根木条和许多竹篾编在一起的农具,它的工作原理很简单,全靠甩动的惯性把粮食从秸秆上打下来,我早已经运用得极为纯熟了。
“我们模拟考了。”打了一会儿我还是忍不住对我妈说,因为她一直没说话,我感觉气氛无比压抑,胸口似乎堵了点什么。
“考了?”
“恩,这次的题目不是很难。”我说,意思就是我考的还不错。
我妈“哦”一声就没接着说话了,她一直低着头整理秸秆,似乎是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见她根本没打算再问什么,我感觉失望极了。
无言地工作到了下午,我家的小黄狗突然狂叫起来,我抬头往门外看去,突然看到三个陌生男人手里拿着打狗棒一边驱赶小黄一边走进我家院坝里来。
“妈,有人来了。”
“别管他们,你干你的。”我妈说话的口吻变得非常气愤,声音也很大,大概那些刚进来的人都听到了。
我被我妈的反应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我妈只要一生气我就很紧张,这是从小被她打出来的条件反射。
我也低着头努力地干活,对刚进来的人不理不睬,心里却天马行空的猜想他们是来干什么的,难道是我家的亲戚吗?可是看样子不是,我妈可不会这么对待亲戚。
那些人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有个人笑着喊我妈嫂子,然后问我爸在不在。
“不在,早上不是跟你们说了吗?你们要找他,赌场上找去。你们找他要钱,赌场上要去,我这家里没有这个人,也没有你们要的钱。”我妈说话的口吻带着骂腔。
“嫂子,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老公借的钱不就等于是你借的钱吗?我们找不到他当然来找你了。”
“他的赌账我不认,我没有那样的老公。我早就当他死了。”
“哟,你当他死了,那也不成,就算他真死了,父债子还,你还想赖账不成?”
“呸,你们出去,不要在我家里说瞎话,我不知道那个天杀的跟你们借了什么钱,我也没有一分钱给你们。”我妈拿着扫帚开始往外撵人。
“大嫂,你这样就不厚道了……你干什么,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来的三个人中有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他的声音一下子就变得非常大,那破锣嗓子吼出来的声音吓得我浑身一个机灵。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妈和他们拉扯,心中既恐惧又愤怒。
最后那个男人把我妈手中的扫帚抢了过去,并且一甩手就将扫帚远远地扔了出去,他开始和我妈对骂,什么难听的话都能骂出口。
“泼妇,不要脸,借钱不还还想赖账。”
“臭不要脸的是你,强盗、欺负女人的烂男人,什么账我都认,赌账你借给谁和谁要去,老娘不认。”
“死泼妇你等着,老子今天非要你认这个帐。”
说完那句话之后,那个高大的男子一挥手,后面的两个人就上前来把我妈双手都拉住了,我妈拼命挣扎也没挣开,她无奈地叫着我爸的名字狂骂。
我将手中的粮盖举起跑了过去,粮盖两米多长的样子看起来很吓人,其实用起来很不顺手,我怒吼一声:“小杂种些,放开我妈。”
“小娃娃,你最好让开,要不然有你好看的。”
“你最好放开我妈,要不然才有你好看的,信不信我一刀捅了你?叫你这辈子都不敢走夜路?”
我说的狠话都是从夏豆那里学来的,反正说狠话又不费事,什么话狠我捡什么话说。
“龚如河!”我妈突然对着我大吼一声,我愣了一下,我妈又喊道:“把东西放下。”
我奇怪地看着我妈,这是哪门子命令啊,这个时候我恨不得手里抓一把刀,她居然叫我把东西放下,不过我妈发威还是把我吓了一跳,于是赶紧把粮盖放下。
“进屋写你的作业去。”我妈怒目瞪着我,严厉地说。
“写个鬼的作业……”我第一次顶撞我妈,一颗心跳的扑通扑通响,不过我没办法不开口,我胸口燃烧着的怒火差点让我失去了理智。
就在这个空当,那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说话了,他先让抓着我妈的两个人松了手,然后说:“今天无论如何我们要拿点东西回去,你们家那猪圈里不是还有一头老母猪吗,我看可以抵一百块钱,那个……牛圈里的公牛,可以抵七百块,要是不让,我们就去政府告你们。”
我妈一听他们要去政府告状,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眼泪哗啦哗啦的从脸颊上流下来,她就坐在地上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走过去蹲在我妈身边,也开始哭,不知道为什么哭,却总觉得今天是我有生以来最最黑暗的一天。
那三个人也不管我们,他们很快从猪圈里拉出那头老母猪,然后又从牛圈里把我家唯一的耕牛牵了出来,然后把两个畜生套上绳索往外拖。
小时候我对什么都记得非常清楚,一只鸡我都能叫出它们的名字,何况是一头老母猪和一头牛,我看着我最最熟悉的牲口被陌生人拖走,可我什么都阻止不了,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放声痛哭,不为别的,只为以后再也见不到那头牛和那头猪了。
那是个灰色的周末,我爹并没有回来,后来我才知道,他出去赌博已经快两个月了,欠债上万块,那时候的市价,一头公牛才能卖七百块,他居然欠债上万……
晚上我们母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吃饭,我妈突然问我:“考了多少分?”
我说:“数学90,语文86。”
我妈突然给了我一耳光,把我的碗打落在地上,碗里的饭菜撒了一地都是。
“到底考了多少?还不说实话,你是不是要学你爹,一天天就知道骗钱,什么都骗,害得全家人都活不下去?”我妈冲我大吼,我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捡起碗,说:“数学90,语文86。”
我妈瞪着我,我也瞪着她,过好好久,我妈似乎才恢复了理智。
“实话?”她问。
“骗你我去死。”
“好,以后好好读书。”
我妈把我手里的空碗抢过去,然后快速跑出去在洗碗池里把碗洗干净,回来后给我添满饭加上足够多的菜递还给我。
我一边吃饭一边流泪,突然想到夏豆,他有个吸毒的妈妈,却有个送他去学校读书的爸爸,而我有个勤勤恳恳劳动的妈妈,却有个喜欢赌博,几个月都见不到人的爸爸。
后来长大了,我听到一句话——上帝是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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