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做了个梦,梦中去了我小时候念书的小学校。梦多半都是模糊的,醒来还能记得的情景如电影底片一般,只能根据颜色深浅看个轮廓。但昨夜的梦,特别清楚,令我纳罕不已。
我在教室里,是来访的客人,而老师,竟然是我堂哥。我堂哥他名字叫“进步”,小名叫“进步”。他的这个名字,应该不是来自 Progressivism,我们中国的乡村家族,对美国 19 世纪以罗斯福总统位代表的进步主义并不熟悉。“进步”应该源于70年代广播中那种铿锵的语录“年轻人应该追求进步” 什么的。
这些年,感觉“进步”特指体制内升官了。尤其在人民的名义中,祁同伟厅长那句肺腑之言:“老师,我太想进步了”,真乃金句。

我承认,我可能也想我的堂哥“进步”了。
在我梦中,“进步”是小学老师,而课堂里坐着十几位小学生,他们就如同30多年前一样,一个个黑眉乌嘴的,那时中国农村的孩子,卫生观念和法国巴黎人大不相同,一般不会一天洗一次澡,甚至一个季节都不洗一次澡,夏天洗的多,但也是在河里。同班有个同学叫刘飞,由于他长期不洗手不洗脸,手上结了一层黑泥垢,脖子上也是。他举着手,跟我们炫耀:包了一层灰,冬天一点都不冷。
我猜,今天的农村孩子肯定经常洗澡,恐怕他们都不认得什么叫虱子跳蚤,而这两样,当年是小学生们头发和衣服里的标配。 为什么我会梦到的儿童,还是30多年前的模样? 这说明,在人的梦里,时代是不会进步的。
果然,在我梦中,教室和35年前一样,教室的地面,铺的不是大理石,也不是木地板,也不是瓷砖,也不是水泥,也不是红砖。实际上,什么都没铺,就是泥地,坑洼不平。当时,村里多数农民家的地板,也都是泥地。这种极简的装修风格,有一个好处:可以随地吐痰,然后用鞋底搓一下,痰就融入了泥土。
如果是大理石、木地板、瓷砖什么的,你吐口痰用鞋底搓搓试试!
我的堂哥“进步”让小学生们欢迎我,而我既惶恐,又惊讶,我多年前就决定,再也不回老家了,是什么拉着我,让我回到这所我度过了5年时间的小学校呢?
据说,这所村办小学校早已不存在了,撤销了。 学生们要么去镇上,要么去县里读书。
而在我小时候,每个村都有小学校。 我至今还记得学校的格局。噢,先说说学校和村子的方位。

如图,一条长长的土路,应该算是乡道,串起了好多村子,说得浪漫文艺点,那是苏北平原上如明珠一般璀璨的乡村。而构成每个村子的,主要是农田,农田包围着农民的房子,所谓宅基地。而小学校呢,则在村子边缘的农田里,远离本村住宅,实际上,靠邻村的住宅区更近。
小学校呢,则是下面这个样子:

大门是那种圆钢管焊接的,栅栏似的铁门。进入后,是一条石子砂石铺就的道路,直通四排教室。 一共五个班,1到5年级,每排两间教室,再有一间做教师的办公室,正刚好。
有一小块操场,很小,泥土地面,不能踢足球,不能打篮球。惭愧,我是到了初中才见到足球的。
有一座旱厕,站在角落里,分男女,但我没怎么进去过,我小时候有个怪癖,不去公共旱厕,只去自家的旱厕。每天就憋着,所以没能集中全部精力学习,以至于后来痛失进入清北深造的机会。
小学生活中,我还能想起来的一件事,是一场旱厕掏粪活动。 似乎是4年级的时候,旱厕满了,学校就发动所有学生轮流挑粪。安排几个人用粪勺舀粪,其他人挑粪,两人一组,一次一桶。 我那时候已经是4年级,初步懂得了公民的责任,挑粪就很认真,一点都不惜力。
西风残照,汉家旱厕,小学生们挑着粪桶川流不息,粪汤与汗滴折射着夕阳,半发酵的臭味在小学校里,在田野里袅袅飘荡。此情此景,我一直没有忘记。
除了旱厕比较特殊之外,教师办公室是另一座特殊建筑。小学校一共6位老师,我记得是 6 位。 乡村小学校的学生们,有个特殊爱好,下了课,喜欢挤在教室办公室门口,往里张望,仿佛歌迷挤在舞台周围,仰望着歌星张学友、周杰伦。
而教师们,在学生们的凝视下,聊天的聊天,备课的备课,训斥学生的训斥学生。只有某个老师要去旱厕了,走到门口,才挥挥手,赶苍蝇一般让拥挤的学生让开路。老师走后,苍蝇们又围了过来。
后来,我到县城读初中,就大不一样,教师办公室门口没有学生包围了。不知道是因为初中生矜持的缘故,还是县城人矜持的缘故。总之,县城的初中生们,没有歌迷们的热情。
冬天很冷,乡村的冬天特别冷。苏北嘛,没暖气,没炉子,连窗户玻璃都缺,一个冬天,手都是冰凉的。 下了课,小学生们喜欢争分夺秒的锻炼身体,运动方式不是篮球足球,而是斗鸡,就是单腿跳,端起另一条腿当武器,对攻,在当地这种运动叫“捣拐”。冬日课间的十分钟,校园里一片鬼叫狼嚎,是小学生们在激烈的“捣拐”。
也有安静的时候,那是大约5年级吧。学校里突然来了一位寄读生,来自别的村,这很罕见。更罕见的是,这位同学会画画,而且他一条腿有点瘸。在这么个小学校里,就很吸引眼球。农村的小学生脸皮厚,一个个找他求画,仿佛知识分子一般附庸风雅。 学校里稍微有点地位、有点手面的小学生,都有他的画作藏品了。 我那时有点知识分子的清高,不愿开口求人,于是,很长时间里,我的藏品中独缺他的画作。一个秋后黄昏,已放学,校园空荡,我正要回家,背着黄色帆布书包,他一瘸一拐走来,叫我名字,二人站定,他递过一张纸,说送你的,就笑笑走开了。我蹲下来,细细看那副白纸上的画,大约是半个平方尺,画的一朵墨菊,用的蓝黑钢笔,浓墨重彩,花瓣线条勾勒描画淋漓尽致。果然是一副好画,签名也是艺术体,闪电般的划拉出名字。秋风萧瑟,黄叶落地,校园里静悄悄的,我沉浸在艺术的氛围中,感觉自己很高雅、很入流。
后来这位画家结束了寄读生涯,离开了。 我的那副藏品,后来也丢失了。但那菊花蓝黑色、浓密卷曲的花瓣,仿佛女人烫的大波浪发型,我是再也不会忘记的。
还能记得的真就不多了。过去的事,仿佛做梦,支离破碎,左一个画面,右一个画面,你完全不清楚大脑的工作机制,它选择记住什么,它选择忘记什么。
5年级过后,我就去县城读初中。而最后,也就是小升初考试之前,还有一件事,被大脑选中,至今难忘。
记不清是考试前,还是考试后,只记得当时我很轻松,还没有后来相伴一生的焦虑感。教室里当时同学很少,我和一位姜姓同学坐在一起,我们是好朋友,似乎还能算是很远很远的表亲。我突然想小便,要知道,5年来,我从不去学校的旱厕,此怪癖全班同学人尽皆知。我很自然的对他提议,走,去上厕所。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就仅仅是一丝,他随即起身,与我一道去旱厕,全过程我俩轻松聊天,非常自然,仿佛去学校厕所对我而言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实际上,那是5年来我唯一一次去厕所。从那所旱厕出来,我更加轻松,我清楚的感觉到,对我来说,一个时代结束在这里。
后来,我似乎还回去过几次小学校,但印象都不深刻,记不起来什么事了。
我的堂哥“进步”也是此小学的学生,他比我高一级,我们在学校里不在一起,回到家才一起玩。为何梦到小学校,他居然成了小学老师?
莫名其妙!大脑的工作机制真是莫名其妙。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