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毋书记办公室里,辛玉库正在和毋康国谈话,看来他们已经谈了好久了。毋康国坐在办公桌后边的藤椅里点着一颗香烟,脸上仍然挂着宜人的微笑。辛玉库坐在毋康国的对面,看来他的心情是不平静的,因为他那从来与烟卷无缘的手指中间夹着一支燃着的香烟,毋书记客气地给他倒上的一杯水在他面前早就不腾热气了。
“玉库同志啊,你还是想开一点吧。”毋康国打破了他俩中间的沉默,“你想一想,调整你们的班子是党委的决议,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必须坚定不移地、毫不打折扣地执行党委形成的决议,这是一个共产党员的本分和天职。”
“一个共产党员必须和中央保持思想和路线上的一致,而……”
“是啊,是啊!”毋康国打断了辛玉库的话,“党中央的方针、路线和政策都是要通过各级党组织往下贯彻的么,那你要是形式上拥护党中央的方针、路线,而具体的又不执行下级党委的决议,那对中央的东西不就是原则上的同意具体上的否定了么。”
“毋书记,我们并不是不执行党委形成的决议,我们这不是把XP6的权都给交出去了么,我只是说我们厂执行的路线与中央精神有所违背。牛力古同志那么辛辛苦苦地拼命干四化,全厂职工谁不知道,他都四十多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而且又是个残疾……”辛玉库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稳定了一下情绪,“你们把这样的好同志从他心爱的岗位上撤下来,而且是在他干劲充沛,正在取得胜利的时候,这对他本人、对我们党委的威信,对四化大业哪个有好处呢,这样干你们心里就好过么。”
“牛力古这个同志工作是不错,在XP6的设计、安装、试车上还是出了力的,但他就是有点毛病,不为人,说话又好伤人,不少人都教他给得罪了。嗨,你如果在老牛的问题上还有想不通的就找阮厂长谈谈吧,啊。”毋书记摆出一付无可奈何而又不在乎的神态来。
“党委书记都解决不了还用得着再找厂长啊。”辛玉库哭笑不得。
“唉,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么,”毋书记郑重其事地说,“自从文化大革命以来,产生了一个非常可怕的东西——派性,几年来千变万化,而万变不离其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伴随着团团伙伙的幽灵,你如果对什么事都那么认真,就会使你在生活这只万花筒面前眼花缭乱,无所适从,再说在人民内部有些事情是不必要弄得泾渭分明的,而且你也是弄不明的,你看我们厂,这几年都说厂长搞派性,可说我搞派性的人就很少,大不了就说我和稀泥,给自己办了点事,可是你要知道,不和稀泥就没法工作,不为自己办事就生活不下去。玉库啊,作为老同志我还是劝你向我学习,我的宗旨就是一切听上级的,但一切都无须认真。七七年,地委教我来咱厂清查郭真铁、韩十五的问题,我就痛痛快快地来了,而且也按照地委的意图办了事,前年人家又教我给他们平反,我就又给他们平了反。下次如果上面有精神再去办他俩的学习班我还去。当然在工作中总是要依靠一部分人的,究竟依靠谁重用谁,还是得由领导来决定,得由领导在实践中考查选择。像红和平这样的同志,又听话又接近领导,干起工作来就得心应手,方便得多,省力得多,像牛力古总觉得别别扭扭地不那么得心应手……”
“所以你们就把他给撤了!”辛玉库来了气,他打断了毋书记的话,“我怎么看你就不像一个共产党的书记,就不够一个共产党员啊。”
“你说得很符合事实,”毋康国又笑起来,“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的确不是百分之百的符合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但是在现时社会上不如我的赏多的是,上次我不是给你们讲过了么,有一大批党员不合格。”
“你就应该属于不合格的范畴。”辛玉库把头歪向一边忿忿地说。
“你们这些人啊,得不到我的支持就急了,我总不能支持你们去反厂长吧!我总不能因为个牛力古闹得党委班子不团结吧。”
“你所说的党委班子根本不是什么集体领导,只不过是某些个人行使权力的挡箭牌而已。”辛玉库转过脸来两眼严厉地盯住毋康国,“我问你,你们为什么不经党委讨论却以党委的名义向地委打报告要提红和平为党委副书记?”
“嗨,哪里有这样的事,别听有些人瞎说了。”毋康国的脸上多年来第一次升起了一朵心虚的红云,看来他的心跳一定在加速。
“你看这是什么,”辛玉库把一份皱皱巴巴的打印文件摔在毋康国面前。
毋康国住文件上瞥了一眼就跳了起来,“这,这,这是严重的泄密,我一定要追查责任!”
“毋书记,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发这么大的火啊。”辛玉库倒平静下来了,他端起桌子上早就凉透了的水杯。
毋康国又气呼呼地坐了下来,他想笑但总也笑不出来,半天才轻轻地说,“红和平这个同志还是不错的么,是符合当前上面要求的年富力强的原则的么。”
“毋书记,看来我们今天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辛玉库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书向毋康国递了过去,“请你好好学习学习‘关于党内政治生活的若干准则’,把你在工作中的一言一行和‘准则’中的一字一句认真地对照一下,同时请你们也慎重地考虑一下对丁民生同志的除名问题。”
“哎,”毋康国一只手搔着头说,“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么,你……”
辛玉库站起身来大踏步地向外走去,到了门口他又回过头来说:“毋书记,我还要提醒你一下,你并不是像你自己标榜的那样,一切都按照上面的精神办事的,中央一九七八年号召在全国开展的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你至今也没有组织全厂职工讨论过的事实恐怕你不会否认吧!”
辛玉库拉开门走了出去,只听到毋康国在他身后叨叨着说:“那是因为地区……哎!还是老阮说得对啊。”
在辛玉库和毋书记谈话的时候,牛力古正在阮厂长的办公室里发脾气。
“厂长同志,我问你,你为什么把丁民生同志除名。”牛力古拐着一条腿站在阮厂长面前有点咄咄逼人。
“很简单,就因为他贴了大字报。”
“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当厂长的就有这个惩罚违法乱纪分子的权利和义务。”阮厂长冷笑着显得十分沉着。
“厂长,他在XP6工地上拼命的时候你怎么就看不见他,给你贴了一张大字报你就大显身手了。既是不合乎宪法授予公民的权利,可他句句说的都是事实啊。”
“什么事实?”阮厂长站起来走到牛力古跟前,有意地放低了声音,“非法招工是事实?哪张招工表上没有地方劳动部门的公章。告诉你,只要有红圪塔就是合法的,说我调整你们的班子是搞派性是事实?那是党委为了促进工作所做出的正确的决议。不过我倒要提醒牛力古同志注意,你们倒确确实实地是在搞派性,丁民生为你喊冤叫屈,你就到我这里来闹事,这很能说明问题么。不过请你冷静地考虑一下,你现在已不是丁民生的车间主任了,你已经失去了在我这里替他说情的权力。”
阮厂长把后一句话说得很重。牛力古并没有被激怒,反倒更冷静地说:“这几年来我总有个感觉,好像阮厂长总是给我们过不去,好像是在替某些人收拾我们,你们在我住院其间把XP6安装好的设备都给拆光了,七九年,国家又给拨了一百八十万的扫尾安装费用,而你们却千方百计地抠这几个钱,不是用这笔钱买小车,就是往其它亏损产品上贴,好不容易投了产你还是一个劲地卡我们,给我们加工一个错刀把就要五块钱的加工费,而商店里卖的才几毛钱啊。”牛力古说到这里,一股无名的酸楚直往喉咙里冲,他真想哭出来,但他忍住了,“厂长,你能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吗?”
“少给我来这一套,”阮厂长发脾气了,“一个厂长如果没有两把刷子就不敢动你们这些剌儿头的土。我阮仁要是被你牛力古给吓唬住了,我他妈的就白活了五十一个春秋了。”
“你,你还讲理不讲理!”牛力古气得嘴唇都在打哆嗦了,他移动了一下腿脚,好像不移动这么一下就要站不稳了。
“对待不讲理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阮厂长本来想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讲理的,可是他忽然打住了后边的两个字没有说出来,“我问你,丁民生是否受你的影响很深。”
“是受了我的不少影响。”牛力古回答。
“他写大字报是不是你的后台?”阮厂长一句紧似一句。
丁民生贴大字报的事牛力古的确是不知道,他本想说出自己不清楚这件事,但他突然想到丁民生被除名的通令,就产生了一种代人受过的思想,如果他承认大字报是他教丁民生写的而能不给丁民生除名的话,他还是很乐意这样干的,于是牛力古就脱口而出:“是我的后台又怎么样。”
“好,好,好,不亏是个好汉。”阮厂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向外喊着,“小红,红和平。”
红和平应声走了进来,阮厂长马上就向他下达了命令:“你记录一下,大字报是牛力古教丁民生贴的。”
“是。”红和平立即坐在沙发上,匆匆拿过纸笔写了起来。
“对于牛力古这种严重违法乱纪、拉帮结伙,向党委施加压力的问题,我建议停职反省,报请党委批准。”阮厂长气呼呼地向红和平下达了第二项指令。
“厂长,”红和平笑眯眯地向阮仁提醒着说,“企业管理条例规定厂长有权罢免中层干部,这个停职反省根本用不着报党委批准的。”
牛力古自阮仁把红和平叫进来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听了厂长的无理和红和平的攻火简直要气傻了,他举起一个拳头大声吼起来:“我要上告!我要惩罚你们这些践踏党纪国法危害四化建设的败类!”
“请不要耍无赖!”红和平好像是在玩弄牛力古,“无赖的举动只能说明理亏词穷。”
“好,好,好,” 阮厂长好像也受了红和平的感染,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喜悦和对对手轻蔑的表情,“悉听尊便,如果告赢了,我阮某给你包销路费,而且按出差给于你生活补贴,如果告不下我,那我就要失礼了,不仅路费不于报销,而且还要扣发工资,离厂期间按旷工对待。”
牛力古猛地转身拐着左腿向门外闯出去,他也顾不得更多的礼节,厂长办公室的门在他身后就像一个大口一样敞开着。
“这个‘地不平’!”这是阮厂长的声音。
“他呀,永远也平不了啦,哈哈哈……”这是红和平的笑声。
牛力古连头也没有回,他心里明白,在他的脚下,地的的确确是不平的。
牛力古简简单单地把洗漱工具等日常用品装进一个破旧不堪的提包。他打量了一下零乱的床铺,顺手又把床头的一本化工辞典塞进去了提包。他环顾一下他这个根本谈不上整洁的宿舍,就像一个战士准备踏上长途跋涉的征途一样轻松地舒了一口气,他该上路了。就在这时候,门开了,罗红梅走了进来。
“牛主任,我来送送你,”小罗一边坐到床沿上把她带来的一兜鲁吃的往提包里塞着,一面轻轻地说,“我知道你是一定要走的。”
“这也是出于无奈啊,”牛力古好像是想安慰小罗的情绪,“我写了那么多上访信件,最后又都回到了被告人的手里,我这次亲自去看看,上访人员是否也像上访信件一样稀里糊涂地就被退回来了。”
“那你准备到哪里去呢。”
“先上地区,然后上省城,如果还解决不了问题就上北京。”牛力古顿了一下继续说,“我还想上国务院有关部门去谈一谈我对工业管理体制的一些看法,像现在这样管业务的管不了人,而管人的却又不管业务的局面是绝对办不好工业的,只能是把工业战线当作某些有升官欲望的人向上爬的阶梯。当然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党风的问题。”
“我听艾总说,毋书记和阮厂长一直在地区里活动想离开条山化工厂。”
“是啊,”牛力古摊开双手,“他们都已捞到了县团级的官衔就要走了,在他们的心目中哪里有革命的事业啊。”
“看来他们就是想在临走之前安排一些所谓他们自己的人,”罗红梅拉好提包上的拉链叹口气说,“这也许就是有些人说的什么‘义气’、‘后事’吧。”
“小罗,这两天车间里情况怎么样。”牛力古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单从形式上来看是比以前强了,而且是强多了。原来咱们几年都未能安上的门窗已经都安上了,草帘子已经被铮亮的玻璃代替了,就连厕所也正在翻新。”小罗忿忿不平地说,“我们厂一直没有钱,不知为什么把你们一换突然就富起来了。”
“是啊,”牛力古十分感慨,“在我们社会上就有一部分钱不是为事业的需要而服务的,而是为某些人的需要而服务 的。不过他们是在拆东墙补西墙,挖肉补疮,就像过去拆走我们的设备来填补亏损一样。”
牛力古站了起来,一手抓住提包的带子深情地对罗红梅说,“小罗啊,你一定要努力工作,你要知道工作机会和条件,对于一个有事业心的人来说是比什么都要宝贵的东西,我现在就后悔在车间的时候工作得太少了。”
“你,你工作的还少啊。”小罗简直有点伤感了,她为牛力古拼命地工作换来了这么一个下场而伤心,又为牛力古在这个时候还埋怨自己干得太少而感动了,她的眼睛湿润了。
“谢谢你在这个时候来为我送行,现在我该走了,你去上班吧。”牛力古向小罗伸出手来,“后会有期。”
小罗双手紧紧地握住牛力古那只粗壮的手,把它拉在怀里贴在胸前,两眼像燃烧着的火苗一样向牛力古送去炽热的目光。
“老牛,”罗红梅的声音颤动着,“我,我……”
“小罗,你怎么了,”牛力古被罗红梅突然间变化的表情弄疑惑了,他不解地说“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我愿意做你的终身伴侣,”罗红梅在一种崇高的感情笼罩之中用无限信赖的语气说,“老牛,你不会嫌弃我吧。”
牛力古在暂短的一愣之后,平静地,轻轻地想把手从罗红梅的手中抽出来,但罗红梅紧紧地握着,他没有成功。理智的牛力古没有强行抽回自己的手,他不愿意使这位纯洁的姑娘在自己面前难堪。他就像对待一个不懂事小妹妹一样安慰着她:“小罗,看你傻乎乎地想到哪里去了,你还是一个小姑娘,会有无限的幸福和美好在等待着你,我,我已经是四十多岁的老头子了,开句玩笑的话,我要是作你的叔叔倒是挺合适的,哈哈哈……”牛力古一边说着一边爽朗地笑起来,他想使罗红梅在他的笔中恢复理智,他仍然不相信罗红梅对待他的是爱情,他认为这是罗红梅对他的同情,是一种友谊的冲动。
“你,你,你,”罗红梅几乎要哭出来了,她把脚在地上使劲地跺了一下,两颗滚烫的热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正好落在了牛力古的手上,使牛力古的心里立即感到有一片灼热的伤痛,尽管这种伤痛似乎带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成分。
“老牛,你难道就不懂得真正的爱情是不以财产、地位、相貌、年龄为转移的吗!”
牛力古没有想到罗红梅还有这样的一套恋爱理论,他不知该如何来回答她才好。
“老牛,我求求你,答应我吧。”罗红梅带着央求的口气说,“我已经考虑了很长时间了,今天,在你这样离开我们的时候,我认为是向你说出来的最好时刻,嗯,老牛,我求你了,就答应了吧。除非你不爱我,讨厌我,因为我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乞求所得不到的。”
牛力古这颗在爱情上已经冷却的心在罗红梅这颗赤诚、纯洁、热烈的表白中又映出了火的反光,他相信这位姑娘的确是在爱着自己。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牛力古好像突然发现自己也正在爱着这位天真的姑娘,他不由地脱口说道:“小罗,我是爱你的。”
“啊!”小罗幸福地把头依到牛力古的怀里,她陶醉在牛力古‘我是爱你的’这句比美酒更加浓烈的醉意中,“老牛,爱情的力量是无比的,爱情永远是美好的。老牛,亲爱的,我说的爱情是真正的爱情,因为只有真正的爱才会在有情人中间获得永生。”
牛力古只要低下头去就能吻到姑娘通红的脸蛋、热烈的嘴唇,他也可以尽情地去拥抱这个投入怀抱之中的少女,但他却没有这样做,他周周正正地站在那里,头高高地仰着,只是没有阻止罗红梅在他怀中的依偎。他轻轻地说:“小罗,尽管我是爱你的,但我却不能接受你的爱……”
“那是为什么,那为什么呢!”罗红梅从爱的醉乡中惊醒,猛地从牛力古的怀中抬起头来,瞪着圆瞪瞪的两眼望着牛力古。
“为了你的幸福,也为了我的心不再破碎。”牛力古一字一句地说,“我这一生中,不应该再渴望爱情这种人生的奢侈了。”
“老牛,我知道你一直在怀念着艾莉姐姐,”罗红梅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可是你亲自对我说过这是不可能的了啊。”
“是的,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了。”
“那你为什么要拒绝一个姑娘向你献上的一颗真诚的心呢。”罗红梅用埋怨的口气,但却包含着质问的成分。
“我——”牛力古又笑起来了,但这次是苦笑,“小罗,我的好同志,忘掉我吧,我不值得你爱,你还是把你那颗纯洁的心献给一个同你一样高尚的人吧。”
“世界上高尚的人很多很多,然而你却是第一个占据了我的心灵的人。”罗红梅尽管在伤心中有几分不被对方所理解的冤屈心情,但她此时的头脑却是清醒的,“我没有任何理由埋怨你对我的拒绝,但我会等着你,等着你的允诺,直到你建立起家庭为止。”
“感谢你感情上对于我慷慨的宽恕,不过我还是诚恳地希望你,不要为了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白白地断送了你宝贵的青春年华。”牛力古提起了提包,他准备上路了。
小罗一把从牛力古的手里夺过提包,向他送过去一个怪嗔的微笑,尽管这个笑里有几分强装,但她笑得仍然十分甜蜜,十分自然:“那就让你这个老同志,老部下把你送到车站吧,小丁本来也想来送送你的,可他说怕见到你,今天一早就走了。”
“什么?他已经走了!”牛力古跟在罗红梅后边走出了门,“哎,我应该送送他才是啊。”
“还是算了吧,厂里已经派人送他去了。”他们一边唠着一边大步向车站走去。
在车站人声杂嘈的候车室里,罗红梅去排队买票,牛力古就坐在一条长櫈上等着。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心里一咯噔,猛地抬起头来,啊,是艾莉。
“啊,你,你来干什么!”牛力古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来为你送行。”艾莉平静地回答。
“如果不是受某些人的委托,那我就担当不起了。”
“本来,我是最不赞成上访告状的,”艾莉没有去接牛力古那带刺的话茬,仍然平静地说着自己要说的话,“但事到今日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有我们正确的党,有我们优越的社会制度,真正的革命者是一定会得到支持和尊敬的。”
牛力古被艾莉这几句推心置腹的话压下火去,他没有吭气。
“请接受你的老同学和一个同情你的人来向你送行吧。”艾莉本来想说“爱你的人”,但她话到嘴边的时候却又立即改成了这个不太符合心意的“同情”二字,因为她心里清楚,一个结了婚的人是无权再对别人说爱的,更何况她面前的人是牛力古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如果她真地说出这个字来,牛力古一定以为她是在侮辱他。
“谢谢老同学的一片盛情,但我不需要同情。”牛力古冷冰冰地说,他有意把眼光转向别处而不去与艾莉的眼光相遇,“不过你在精神上的确欠着我一笔债,如果老同学愿意偿还的话,我倒是愿意接受。”
“我欠你的债太多,这一生是还不清的了,请你开个债单给我吧。”
“不管你欠我多少债我都不需要偿还,只有一条,希望你能告诉我你与红司令实然结婚的秘密。”牛力古这时候倒是掉过脸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艾莉。
“为了你的事业,为了你的上访顺利,今天你要讨还的欠债恕我不能偿还。”艾莉始终没有笑,表情十分严肃而冷漠,如果不是说话时她的嘴唇在动,站在牛力古面前的简直像一尊雕塑。
火车进站的铃声呼了,候车室里的旅客都涌向剪票口。罗红梅拿着车票跑过来,她对艾莉来与牛力古送行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她以平时活泼的声音叫着:“艾莉姐,车都进站了,我们送牛主任上车吧。”她用狡黠的目光看看艾莉又看看牛力古。
他们三个人都同时笑了,不过他们都是个人在笑个人的。
艾莉和罗红梅一个人提起一根提包带子跟在牛力古后面向进站口走去。
牛力古正要踏上车厢的第一块踏板,辛玉库一把把他拽了回来,他一边拍着牛力古的肩膀一边喘着气亲切地说:“老伙计,差一点就送不上你了,我赞成你到上级去反映一下我们厂里的情况,这也是为了我们党的事业,也是为了四化建设啊。”辛玉库一句赶一句地说着,“不过,你老兄可别光想着是给你自己去讨要公道啊,要记住你代表着我们条山化工厂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心呢。”
“哈哈,老伙计,你放心吧,我从来没有想过为我自己去打官司。”牛力古也高兴得笑起来,“这几天你在忙着干什么呢,还把你赶得气喘吁吁地。”
“我啊,告诉你吧,虽然是挂到政治处里没有工作干的人了,但我却要更忙一阵子了,”辛玉库一边说着,一边又神秘地伏到牛力古的耳朵上说,“老伙计,我在写小说呢,一切情节都是现成的,这里边有你也有我,”他回过头来看看站在身边的艾莉和罗红梅,又笑着说,“还有她们俩。”
“好啊,想当作家了,小说的题目叫什么啊。”牛力古半开玩笑地问。
“题目就叫《大地回春的时候》,”辛玉库收住了笑认真地说,“现在我们全国在经历了十年动乱后,都在热气腾腾地搞四化,多么像经过严冬后回春的大地一样一派生气勃勃的影像啊。可是刚回春的大地在某些局部地区还会偶尔出现一些暂短的春寒,你看像不像。我们条山化工厂不正是处在大地回春后,暂时的春寒之中吗。”
辛玉库说着又大笑起来。
“好吧,我等着拜读你的大作了。”牛力古笑着握住了辛玉库的手。
“不用拜读,你就是小说之中的主人翁,不过把你送上上访的征途总不应该是小说的结尾吧。老伙计,你可快点回来啊,回来后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尾声。”
车站上发车的铃声响了。牛力古虽然拐着一条腿,但却十分敏捷地跳上了车厢的踏梯。列车在悠扬的乐曲声中徐徐起动了,继而在坚强有力的“建设四化”的节拍声中飞驰起来。一缕阳光照射在明净车窗上,反射过来一缕柔和的红光,这股红光随同牛力古两道炯炯有神的目光一起投向车站上的辛玉库、罗红梅、艾莉。牛力古忽然将半截身子探出了车窗之外,挥起了他那粗壮有力的大手。原来他发现了站在站台远处的一个背着小背包的小伙子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节车厢的窗口——他,就是被条山化工厂厂长阮仁除名的青年工人丁民生。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早上,牛力古在北京他的一个同学家里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罗红梅的,一封是艾莉的。因为辛玉库至今还未写出《大地回春的时候》这篇小说的尾来,不妨就把这两封信抄录在下面以抚慰读者的悬念,也权当是个小小的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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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
亲爱的老牛同志:
请允许我用这样称呼来作为这封信的开头吧,我觉得这样的称呼会比其它的任何称呼都来得亲切一些。
在你走后,同志们都十分想念你,都盼着你早日回来,回来看看咱厂的新气象。就在你走后不久,部里、厅里和地区三家组成的工作组进驻到条山化工厂,走访了不少群众,提出了我厂的整改方案。今天刚开过职工代表大会,工人们在条山化工厂第一次真正当家作主了,他们选出了真正信得过的人来担任各级领导工作。在选举厂长中阮仁落选了。他十分垂头丧气,这是我几年来第一次看到他这副可怜相,我真想安慰安慰他,可是我终究没有这个勇气。在选举中大家选出了一位新厂长。当这位新厂长的名字在主席台上宣布当选时,全场掌声雷动,呼声四起。我高兴得只顾流泪了,忘记了拍手,他忘记了欢呼,我为他在全厂职工中能赢得如此高的信任而激动得热血都沸腾了,也为我们条山化工厂能有一位这样被大家信得过的人来当家而高兴得流下了眼泪。老牛,你能猜到这个人是谁吗。我告诉给你,他是一个为了革命事业、为了四化建设不顾一切的坚强战士,他就是我的好老师,我心目中永远崇拜着的人——牛力古同志。老牛,当你把信看到这里的时候,你会有什么感想呢,这不正是那天在车站为你送行时,辛玉库同志说的暂时的春寒过去了吗!
听驻我厂工作组的人说,他们不准备急着催你回来,想让你在京城放松几天,等你回来后再向你宣布这个新的任命。不过我还是憋不住就抢先告诉你了,哈哈,我这可不能算是自由主义啊。
XP6已恢复正常生产了。同志们都非选我当这个车间主任不可。选举那天差一点没有把我给羞死,你看可笑不可笑,他们竟然把一个黄毛丫头推到前面来了。不过我可没有一点点胆怯的感觉,因为有你在前面顶着风浪,我都快把‘害怕’两个字给忘掉了,剩下的就只有胆大了。
小丁昨天就被工作组接回来了,他今天还参加了厂领导班子的选举。在你这位新任厂长的重担上肯定会有他的一颗信任与崇敬之心。小丁瘦多了,也黑了。一见到他我就想起了那天在车站,当远去的列车载着你离开我们以后,当我们回过身来的时候,他背着个小背包正站在站台的远处哭得是那样地伤心。大概他是觉得他连累了你这个好人吧。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回家的半路上又特意返回到车站,躲在远处看你一眼的。
艾莉姐姐这些天来也十分高兴。她已和红和平主任办理了离婚手续,据说艾莉姐是在红和平打了她一耳光之后宣布解除了他对她的一切义务的。老牛,我所尊敬的好同志,你所认为的不再可能的事情不是又在可能之中了么。哎呀,我真傻,在这封信的开头,在你的名字头面我还冠了个‘亲爱的’,不过你千万不要误会,那是同志之间真诚的爱,是我对你的信任和尊敬。
艾莉姐姐的离婚对红司令(我总觉得这样称呼他要顺口一些)好像一点影响也没有,他的党委副书记的职务终究还是批下来了,据说他现在又在高高兴兴、忙忙碌碌地着手收集每个党员的材料,以便整党运动开始后不至于手忙脚乱,心中无数。
老牛,要给你说的实在太多了,尽管你才离开我们一个多月,等你回来后我一定要给你说上整整三天三夜。老牛,我在等着你回来,艾莉姐姐在等着你回来,同志们也都在盼着你早些回来。老牛,你快点回来吧,条山化工厂的四化建设在等着你快些回来。
致以
崇高的敬意
小罗
1981年8月28日
第二封信
力古:
一个多月在外一定吃苦了吧。
十几年来严酷的现实告诉我,我走了一条错误的道路。至于你向我讨还的那笔债——我与“司令”突然结合的原因,我不想在这里告诉给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十三年前那个难忘的秋天的夜晚,我们在县城听完报告回厂的路上,你拼命从玉米地里把我救了出来。你大概还记得吧,当时你是那样气愤地要去追赶那位野兽算账,我挡住了你。你一定想不到那个人是谁吧,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他,就是我们当时的司令,如今已成为我历史上的丈夫红到底……这件事是他在教训我时,当作对我的好处,当作爱我爱得发疯的象征而告诉给我的。我骂了他,他打了我……这段没有爱情的姻缘,这段违背我的意愿而却不能说是脱离现实的结合就这样结束了。至于我为什么在三年前实然离开你与红到底结合,你最好还是别纠其原因了,我只可以告诉你这对于红司令来说只是一场玩笑,而对于我来说却是一场恶梦。玩笑也好,恶梦也好,都已是遗落在身后的脚印了,但愿它很快地能被历史的风尘所淹没……
力古,小罗是位难得的好姑娘,我看得出来她是真心真意地爱着你的。力古,你向她求爱吧,她一定会答应你的。这位好心的姑娘,在我离婚后都高兴得哭了,她调皮地对我说,她还要做咱俩的红娘呢,其诚是可感的。可她哪里知道,我与红的分手只是为了对于罪恶的逃脱,而哪里会是为了追回已经远逝的爱呢。
力古,我坦怀地承认,你是一个能干的人,是一个品格高尚,事业心很强,具有永久青春火力的人,这次全厂职工代表大会一致选你为厂长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我了解你,你不会因当上了厂长而乐不可支,而却会为肩上的重担而更加拼命的。当然,你也一定会为条山化工厂的春天而欢呼的。
今天我在给你写信的时候老辛正好来了,他要我告诉你,他的第二部小说的名字已经想好了,叫做《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过,他说小说的内容还要等着你回来和大家一起去创作,我看你还是别让他失望,快点回来吧。
更伟大、更有意义,也更加有趣的事业在等待着你。
艾莉
8月28日
——完稿于1981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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