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钓鱼的人,终年坐在湖边高地的一处草丛——白天钓,晚上钓,那块草地已经被坐秃啦。
据当地的人说,他是永远也钓不上来一条鱼的。
……那可太惨了,我想。
你知道的,我爱好旅游,且漫无目的,居无定所。一来到这个村庄,我就去湖边找这个奇怪的钓鱼人。
远远的,我就看见他了——嘿,你可能想象不到,这竟然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我可以为是个老头儿呢!
他盘着腿端坐在一颗树下,屁股底下是一块秃了的草地,倒是还有小草仍然倔强地生长在他的周围。
他双手都握着鱼竿,似乎不知道疲累。
……像是雕塑一样。
我脑子闪过一个念头。
玩笑般的,我悄悄走到他的身后,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坚硬的后脊梁。
反射弧很长的,他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头——出乎我的意料,他长得很俊朗,并没有所谓风吹日晒般的黝黑,也没有饥寒交迫的瘦削。
“您好。”他深邃的眼眸转向我,发出低沉而沉稳的声音。
哦,他的嗓音是如此迷人,以至于我一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人。
我高兴地学着他盘腿坐在旁边的草地上,屁股底下一片柔软。
“您也好。”我说道。
他于是又把头缓缓了转了回去,盯着静静的湖面,手上握着鱼竿,又恢复了之前的姿势。
我看了看他的周围,既没有饵料盒子,也没有鱼网。再看看他的手上的鱼竿,竟然只是一个杆子和线的简单组合。
我脑中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钓鱼线那一端是不是甚至只有一个钩子,连鱼饵都没有?
这是个僻静的地方。
可我坐不住,自顾自找起了话题:“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也好称呼。”
他将头转过来,淡淡地说:“我不记得了。”
再次恢复安静……
不,不记得了?
我顿时噎住了,可是又不甘心将话题至于此,又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钓鱼?”
“为什么?”他似乎想了一下,说:“因为这里鱼多。”
我又是一噎。我问的重点是“钓鱼”而不是“这里”。
“我的意思是……”我又问,“你终年在这里钓鱼,可是又钓不到一条鱼,就不会觉得……”
我斟酌了一下,想着该用什么词来形容。
“钓不到一条鱼?”他重复说了一句:“钓不到一条鱼……怎么会?”
他深深地盯着我,突然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我正疑惑,就见他手臂一抖,耳边传来哗啦的水声,我目瞪口呆。
一条青鱼从湖水中破空而出,扭着身子,晶莹的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条鱼咬着鱼钩,被他拖到岸边的浅水处。
他放下鱼竿,双手放在盘着的腿的膝盖上,也不取下鱼,就让它在浅水里来回游。
一副很熟练的样子。
他说:“您好。”
我不知道他在对谁说话。
然后这条鱼就开口了。它咬着鱼钩,就算口齿不清,含含糊糊,但毕竟是人话,我还是听得懂的。
“您好。”它回了一句,“来说说吧,钓鱼的人……额,我有一个喜欢的鱼。”
“喜欢的鱼?”他说,“有多喜欢?”
我一副惊到了的样子看着一人一鱼。但显然谈话中的他们对我视而不见,我只好认真地听起了他们的谈话。
“很喜欢。”青鱼欢快地游了一圈,“喜欢到我愿意为她奉献出自己的鳞片。”
“鳞片?”他说,“很好看。”
“我也觉得很好看。”展示一样,它跳出了水面,青黑的、光滑的鳞片闪闪发亮。“她穿上我的鳞片会更好看。”
“有多好看?”他问。
我发现他喜欢重复别人的话,可是青鱼没有发现,很自然地顺着他的问话往下说。
“啊……她很好看。”它说,“就像这片湖水一样,安安静静的;又像蚌里的珍珠一样,白白亮亮的;还像水里的水草一样,软乎乎的。”
软乎乎?我想,真是个奇怪的形容词……这是鱼吗?
“如果我们相爱,该有多么幸福啊。”
“是啊,会很幸福。”他说,“你们相爱吗?”
似乎是突然哀伤了起来,它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
“对,我问了她,可是她不说话。”它哽咽起来,鱼眼瞪得大大的,有透明的泡泡一样的水珠从它的眼里挤出来,很快又融入湖水中。
“为什么不说话?”
我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青鱼说:“我也不知道……她没有鳞片,全身赤裸。”
“没有鳞片,全身赤裸?”
我心里一跳。
“对,没有鳞片,全身赤裸……也不知道怎么了。”它不停地在水里转圈圈,眼里又分泌出泡泡一样的水珠,“很多鱼都是和她的,躺在一块板上睡觉。”
我顿时明白了,那是刚被刮了鳞片在晾晒中的鱼吧——这条青鱼喜欢上了一条濒死的她。
他肯定也是知道的。头一次,我听见他没有再重复问青鱼说过的话。
“或许你喜欢的那个她就是这样睡觉的呢?”
“是吗?可是那很难受……”它表示疑惑,“我们其他鱼都是在水里睡觉的。”
“睡觉这种事谁又说的准呢?”他淡淡道,“你不是说过了,很多鱼也是像她一样睡的吗?”
“哦哦,也对……”它嘟囔,“比如你就不喜欢睡觉呢。”
“是啊。”他的脸上露出淡淡地笑。突然又问:“你喜欢她,可她认识你吗?”
“这……或许吧。”青鱼说,“应该还是认识的,毕竟我都在她面前游了好几圈了。”
他微笑着说:“所以你以后不要去找她啦。”
“为什么?”青鱼似乎不愿意。
可奇怪的是,它很信服面前这个人似的,也没有反驳,只是又重复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说,“如你所见,她认识你,却不愿意回答是否喜欢你,所以我觉得她或许是有喜欢的鱼了。”
“这样啊……”它喃喃,沉默了很久。
他说:“你既然喜欢她,为了避免带给她困扰,以后就不要去找她啦。”
令我吃惊的是,虽然很伤心的样子,但这条青鱼就这么相信了,像个单纯的孩子。
它吐出了嘴里的钩子,似乎刚刚只是给个面子,象征性的含在嘴里。然后摆摆鱼尾巴,扭了扭身子,说了句“谢谢您”,就游走了。
它青黑的身子融在湖水中,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这个钓鱼的人拿起鱼竿,鱼饵也不放,直接将鱼线扔向水面,然后端坐着,恢复刚才的姿势,似乎不曾发生过什么。
我愣愣地看着,嘴唇蠕动,想问些什么,最终又没有说话。
我回想着刚刚他对青鱼说的话,觉得不太恰当,可似乎又觉得没有更恰当的做法了。只好学着他端坐。
过了一会儿,水面波动,我凝神,浑身一振。
又来了一条青鱼。
这条青鱼长得和上一条的如此相像,以至于我差点混淆,以为是刚才的鱼不满意他的回复,又游回来了。
听说话的声音,这条青鱼似乎年纪还有点小,它也衔着鱼钩,被他拖上岸边浅水——
我敢肯定,这些前来的鱼儿只是象征性地叼着鱼钩,并没有把这玩意儿当回事——事实上,也确实不必当回事儿。
可是它并不是来求助或是倾诉的。
“您好,钓鱼人……啵啵。”
“您好。”
真是个可爱的小青鱼,我不禁想,差点以为啵啵是钓鱼人的名字了……原来这是年龄小的它玩着发出的声音啊。
“外婆说你没有吃她昨天给的水草……啵。”
“对,我没有吃。”
我呆住了。
“外婆说你可能喜欢吃小虾,她让我来问你……啵,噗啵。”
“好的,你问吧。”
“好,我问了……”它说,“啵……你喜欢吃小虾吗?”
“不算太喜欢……”
“等会!”小青鱼突然叫道,发出孩童般又小又细的声音,“外婆说,我要礼貌。”
我不禁笑了。
“可以。”他也微笑,“你可以再问一次。”
“请问,你喜欢吃小虾吗?”小青鱼认认真真地说,破天荒地地没有发出“啵啵”的声音。
“还算喜欢。”他说。
咦?我疑惑了,刚才还说不太喜欢呢。
他没什么反应,继续说:“谢谢你,还有谢谢你的外婆。”
小青鱼很开心地“啵啵啵”了几声,说:“不用谢。”就离开了,“我会转告外婆的,啵啵!”
他静静地坐着,看着变得安静的湖水,似乎习以为常。
……
我离开时,对他说了句:“嗯……再见。”或许再也不见,我想。
他回过头,深邃的眸子盯着我,低沉又沉稳的嗓音说道:“再见。”
傍晚,我回到村庄,人们热情地涌上来,端上各种各样的美食佳肴。
我瞥见了一盘鱼,心里想:不会里面就有那个青鱼喜欢的那个她吧。
……有点反胃。
“怎么样?那个怪人是不是一条鱼也钓不上来?”
“啊哈哈,不问也知道的啊……”
我思绪不在此,恍惚应了一声“嗯”。
人们又哄笑起来。
我不禁有些奇怪,难道,除了我,其他的人都没有看过他钓上来鱼吗?
我回想这一整天,觉得梦幻一般。
那个钓鱼的人,我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跟他说过几句话,而只是通过几条鱼了解到这个人。
这个奇怪的,安静的,善良的人,不像是在钓鱼,倒像是在钓故事。
第二天,我离开了村庄。
那个钓鱼的人还端坐在那里,终年钓鱼。白天钓,晚上钓,屁股下面的草地都要坐秃啦。
他双手都握着鱼竿,似乎不知道疲累……像是雕塑一样。
似乎永远也钓不上来一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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