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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天是汪曾祺先生逝世20周年。
37年前,1980年,他的小说《受戒》发表。很多人看到这篇,都惊了——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原来中文可以这样美。
《受戒》很短,讲两个少年的懵懂初恋。一个是小和尚明海,“小明子”,一个是天真浪漫的小姑娘,“小英子”。
整个故事,泉水一样清澈,青草一样简单。
也像一副铅笔素描。烟火世俗与民间生活,浅浅荡漾。
小明子和小英子,是活泼的小孩。他们在水边跑,一起插秧,割稻子,踩水车,喊场子。
故事最后,小英子撑船,送小明子去县里的大庙“受戒”(给头上烫戒疤)。回来的路上,小英子叫小明子不要做“沙弥头”,也不要做“沙弥尾”,否则以后就有可能当“方丈”,就不能娶老婆了……
在《受戒》里,叙述者的视角,是平视的,是孩童的,是民间的,是理当如此的,是纯净的。
庙宇生活,是寻常俗世,一种职业而已。
小说最后一段文字,就像一只白色飞鸟,斜着翅膀,掠过中文世界的水面。直到现在,涟漪犹未散尽。
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小说最后几句,是这样的:
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
诗一般的意味,邈远悠长。
《受戒》在1980年出现,震翻的,是人们前面几十年,单一标准的口号和枯燥的话语环境。
大家重回审美世界,试着从僵化和禁锢中醒来。
2,
作家毕飞宇在南京大学讲“小说课”,专门讲到汪曾祺的《受戒》。
他给这篇讲稿,取了个名字叫《倾“庙”之恋》。很明显,是戏拟张爱玲的《倾城之恋》。
与张爱玲差不多同时代的民国小说家,我很喜欢的,还有沈从文和萧红。他们与汪曾祺,三个人的文字,都有联系。
先说沈从文与汪曾祺。
他们的联系很明显,西南联大时,汪是沈的学生,深得沈从文真传。
沈从文的《边城》,百年经典,湘西山城的爱情故事。《受戒》的文字肌理,读起来,有类似《边城》的感觉纤维。二者都质朴,天然,清澈,但它们骨子里的气质,不一样。
《边城》雄健,《受戒》淡雅。
《边城》出世,是世外桃源里回旋的激流。
《受戒》入世,是置身世情世人,认真描摹。
如果说《受戒》是一只白鸟掠过水面,《边城》就是一只鹰,在湘西桀骜森郁的峡谷口,静静盘旋。
在我的阅读感受中,后者更有力量,更远。
3,
1942年,31岁的萧红在香港病逝,汪曾祺22岁,在西南联大读书。
他们没有交集。
我爱萧红的《呼兰河传》,它“稚拙”,热忱,寂寥。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后来,读汪曾祺的《人间草木》,看到他写栀子花,写得别开生面,别致顽皮,他说: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许多人看了大笑,说这真的是汪曾祺写的吗?
我却立刻想到萧红的《呼兰河传》,她写过这样一段话:
“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
两段文字,两朵花,栀子花,黄瓜花,除了一个泼辣点,一个寂寞些,里面所蕴含的自由、自矜、叛逆、“不合群”,不在乎,难道不是一模一样吗?
1941年,萧红的《呼兰河传》出版时,有人说“这不像是一部小说”。
40年后,汪曾祺的《受戒》发表,也有人惊呼“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
他们是与众不同的。
汪曾祺60岁,才重新提笔写了《受戒》,因为他说,在之前那种环境,他不想写违心的东西。
想到沈从文,40年代末无奈封笔,从此再没写出一部小说。还好,之前他已出版八十多部作品……
瑞典汉学家马悦然(Goran Malmqvist),作为诺贝尔文学奖18位终身评委之一,曾在公开采访中说:
“我已经破例说过,如果沈从文1988年5月没有去世,肯定能得奖。”
(和诺奖擦肩而过的,还有鲁迅和老舍。虽然,他们根本不需要诺奖……)
与众不同,是才华,更是坚守的负重。
还好,一切有时间和读者的验证,他们的作品,已成为我们母语沉淀的珍藏。
就像《受戒》,它是一弯永恒明澈的清泉。在那里,小明子和小英子,踩着水车,划着小船,初恋如春草萌生。美,给人宁静,给人救赎,带来充实,免于鄙俗。
这份美,也将永远平等地,馈赠给每位读者。
2017.5.16
写于汪曾祺先生逝世2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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