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

        民国有大师。民国的人生活很优雅。近年来，读书人多推崇民国。然而，一味推崇民国的人，大多只看到社会最上层的人的生活，而不愿或者不敢去看民国时期下层的生灵涂炭。

        一九三四年三月，熊十力先生给胡适先生写了一封信，即是描述熊先生前一年回乡下的所见所感。读熊先生此信，使人几欲泪下。关注现实生活、眼睛能够向下看的人，与只读书、眼睛只向上看的人是不同的。

民国

        适之先生：

        昨秋因病请假回南。十余年不归故乡，此次乃径回乡里。倾始来平销假，又将以两点钟混饭吃也。此番乡居，真有万感交集，感触太多太苦，遂至疲困而归于无感。偶一清醒，因思吾乡此等情形，大可以类推吾国社会。吾国社会已完全破产，而群众绝无自觉心。古语所谓麻木不仁，差可形容此种病态。……

        吾所欲略说者，可蔽以四字，曰“无吃无教”而已。

        先说“无吃”。人必曰，四海困穷，固也。然农民尚有薄田可耕，谷价又贱，何至绝然无吃耶？不知今日农村大半沦于匪口，其幸而免于匪患者，又皆被剥削，以至无血无髓，不独无皮无骨。吾固黄冈县之细民也。吾回乡，见粮券上所载附加捐税，名目重重叠叠，各地方政府之捐项尚不在内。胥吏征收之余扣，暨地方土劣之藉公家名义苛派以肥己者，更不在内。又时有官兵通过与驻扎者，派夫派米，种种说不尽之逼索凶讹。又有最流行之一种建设，所谓各县公道。公道须修造，人人知之，而各省建厅对于此等公道建设，则一律不肯分别道区内沿线人民生活力之等差，路线所至，将其地一律强迫归公，不稍给价。赤贫之民恃立锥之地而活命者，遇此等劫数，只有登时就毙。而阔官占地太多者，反有改易路线，以夺贫穷无告者之产。又其修筑道路，亦皆强迫人民为之。赴工稍缓，多有为监工之士兵立予击毙者。其他尚有种种为笔墨所不能形容之情节，非作专项调查不可。……阔官、伟人、名流、学者仰天俯地，亦有念此者乎？如其激发天良，而稍一念之，则此神州浩壤，除少数都市生活之人立于剥削农村之地位而外，其被剥削者之最大多数农民既已髓枯血尽。……

        ……古今中外，岂有徒钻书本空洞理论，而不了解与同情本身生长之社会之一切疾苦与种种情形而可以言学术耶？……

      弟熊十力启  三月二十日

        这封信原载于一九三四年四月《独立评论》第九十五号，现转摘自《熊十力全集》第八卷65-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