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家侦探的主要业务是捉奸,不是锄奸,说起来不体面,不过勉强也算打击邪恶,弘扬正义。他们时常游走于违法的边缘,不被发现的小小违法,例如跟踪,监视,远距离偷拍。
2年前,陈一飞独自一人白手起家。私家侦探是个朝阳行业,但市场就那么大,竞争激烈。陈一飞是前井茶,保留了许多人脉,靠老朋友介绍生意,勉强度日,直到他阻止了一桩谋杀案,才站住了脚。一个中年女人怀疑丈夫正设计谋害自己,委托陈一飞调查。陈一飞圆满完成任务,委托人的丈夫和一名帮凶(丈夫的工友)因谋杀未遂被警察抓捕。
没多久,雷子被招募进来,二人搭档,比单枪匹马效率高得多,再后来请来峰哥,事务所如虎添翼,慢慢成型,越来越专业。不过,有一类事务陈一飞不接,寻小孩,他说难度高,风险大,不划算。
当下峰哥和雷子跟的这单再寻常不过,委托人出手阔绰,有钱人捉奸回报高,不在乎那点委托费。
和露露道别后,陈一飞披上皮夹克,出了事务所。老天似乎知道他要去办大事,把雨下降大了一些。陈一飞抬头看看阴沉的天,想起孙老头儿的话,犹豫要不要回去拿把伞。他点上一支烟,兔子一般小跑出去,钻进捷达,发动引擎。真男人不打伞。
从事务所出森海市先经过经济开发区,半个小时车程。森海市到永籁市又要1个半小时,他昨晚没休息好,绝症在身,心情很糟,像输了一整晚牌。他一支接一支抽烟,今天的烟量肯定要超四包了。
高速走到一半,他被烟气熏得睁不开眼睛,从外面看还以为着火了。突然,一声尖锐粗野的笛鸣,一辆集装箱货柜卡车从他右边呼啸而过,像急着追赶起锚的轮船。陈一飞吓得双手脱离了方向盘,他凶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被嗅盐刺激醒来。他意识到死神刚擦肩而过,因为他迷迷糊糊中想变道超过前面的车,如果打了方向盘,非死即残。他打下一半车窗,清寒的空气迫不及待地灌进来,他头脑振奋起来,就是要死,也不能死在车祸,昨天才打定主意与命运博弈。命运这是在提醒他吗?
淅淅沥沥的雨水浇在高速路上,像抹了一层油。地面反射着模糊的光,恍恍惚惚。路两侧都是暗绿的农田,不见一人。青黛的远山被浓云压迫着,传来一串低沉的滚雷,像一声悠远的叹息。现代人的心灵远离了大自然,所以焦虑。他们每年出去旅游几次,调节心态。其实是舍近求远,大自然就在城市外面。5月,正是郊外踏青时节,何苦往人堆里扎。孤独,陈一飞想到,孤独是迫使人随波逐流的根本原因,人是群居动物,害怕被社会隔离,就是旅游,也要凑热闹,这是抵抗孤独的思维惯性。
走到一半,陈一飞驶进休息站,给车加油。他习惯性的掏出烟时,女工作人员尖叫一声,疯狂摆手,说不可以不可以,夸张的表情像极了他母亲。母亲不会生气,每次对陈一飞生气都故意表现得很夸张。陈一飞突然想念起她,她去世的时候才40岁,转眼已过29年。29年后,同一种疾病又要夺去他的命,不知道他的儿子会不会继续遗传下去。这就是命运的诅咒,让人毫无还击之力。43岁,难道不该知足吗?据说中年危机的根本原因是,按大自然的规律,人该死了,后面的寿命是“逆天”偷来的,所以本能的恐慌,焦虑。如果不是这绝症,陈一飞就是再活43年,必定还会像以前一样,白天烦躁,夜里失眠。年富力强时面对死亡,反而可以……做点改变。不过不包括戒烟,他把那支想到母亲时准备扔掉的烟夹在耳朵上,冲加油的女人咧嘴一笑。
加满油继续上路。抵达永籁市已是下午3点。作为省会,永籁人口不算多,大约700多万,在市区的只有三分之一。按小吴给的资料,郑国实现住在市南的北江区,贴着长江。陈一飞还要开大半个小时。雨又大了一些,城区钢筋水泥,车水马龙,笼罩在一片难言的愁苦之中,和高速路外农田里的春雨截然不同,好像是老天的脾气变糟了。
经过位于上湖区的市文化馆时,陈一飞朝左看了一眼,永籁市工安橘在那里。陈一飞不想见过去的同事,那些人里只有小吴还值得一见,曾经称兄道弟的王队,自从做了大队长后,对他就不冷不热。更不提现在做了市工安橘副局长的老上级黄橘,一年到头见不到两次,自己有今天,脱不了黄橘的“提携”。不过那是另一笔账。难道他一开始就有选择权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是吗?如果他一开始对那时的黄队说不,后来会怎样?做一辈子片儿井?“改变命运”——至少在21年前,他是不信的。
一辆公交车加塞,挤到他前面,让他动弹不得,陈一飞烦躁地猛按喇叭,身躯庞大的公交车纹丝不动。空气中的灰尘被雨水洗下来,聚集成污浊的稀泥,在不平整的马路上横流。它们各自占据一处低洼,犹如众多大大小小的部落。一辆车驶过,坑洼的泥水被挤出,愤怒地飞溅到路边。避让不及的行人或尖叫或咒骂。车辆焦躁地鸣笛,此起彼伏。陈一飞点了支烟,默默骂道,“妈的,3年了,没一点长进,还屁的省会!”
抵达川江区已过4点。川江区是老城区,一半的建筑年过半百。它们衰败沉闷,像一块块烤糊的积木,简单而丑陋地堆在一起,找不到一道弧形。陈一飞照地址开到一栋老职工楼前,楼只有五层,一层五户,背面的砖墙连水泥都懒得糊,早已沉沦在这座城市的乌烟瘴气中,变成黑乎乎的屎黄色,就像这时的天空。
楼房侧面路边有一个711便利店,在这片地方明亮得不真实。一个穿工作装的扎辫子小姑娘站在柜台后,专心致志地玩手机。她是收银,也是店长,没人监管,比谁都自由,拥有着全世界。
郑国实应该快下班了,陈一飞停在便利店外,守株待兔。他还没有详细的计划,需要先踩点,确认目标,再做打算。一个半小时过去,他抽掉了快一包烟。做私家侦探,就要有耐心,别说几个小时,有一次他和雷子轮班,足足蹲了5天,所以一家私家侦探事务所至少需要3名侦探——“三班倒”蹲点。当年做井茶时,为了抓捕郑国实,他带着小吴在郑国实老家外蹲了3天。这次应该不用吧。
陈一飞忽然觉得饿,自己起床到现在还没进食。他想去便利店里吃一碗鱼丸,就在他挪屁股时,突然被一股迫近的凉意惊到。人虽然背后不长眼睛,却有感知危险的能力,那是人类在数百万年进化中传承下来的“第六感”,感知捕食动物的突袭和埋伏,科学无法解释。中国文艺作品中称之为杀气。
职业经验告诉他此时不宜轻举妄动,他小心地从后视镜窥视,看见一辆白色斯巴鲁停在100米外,车的引擎盖冒着薄薄的热气,一个人坐在驾驶位,压低了棒球帽,相貌无法辨识,对方似乎也屏住呼吸,与他“对视”。
陈一飞开始回忆这辆车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从出事务所开始一路回溯,越来越确认这人一早就跟上了,只是拿不准具体在哪儿。他看着那张藏在阴影中的脸,不由得紧张。此刻郑国实已经不是首要,他必须先应付当下的困境。他突然倒挡,一脚油门,朝白色斯巴鲁撞去。
对方反应神速,飞快打圈,掉头,逃离。陈一飞记下了车牌:1920。那一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
陈一飞不愿在这里等下去了,他想饱饱吃一顿,调整一下心情,过来的路上有一家小旅店,旁边有家面馆,填饱肚子后再狠狠睡一觉。就在陈一飞准备掉头去旅店时,一个高大身材的人从不远处走来。再看看吧,他想,兴许就是这么好运?他点了烟,相当于给自己投了一个烟雾弹,从百米外向那人望去。
那个身形既熟悉又陌生。郑国实是一个逃脱了法律制裁的精神病患者(法庭认定),他走路时两只脚节奏不一致,一只稍快,就像一个男生带着一个女生走路,眼前这个人不像。那人逐渐走近,陈一飞愈加疑惑。
那人穿着牛仔夹克,土黄色厚布裤,肮脏油腻的“白色”劳保鞋,左手提着一只塑料袋,右手抓着拳头大的苹果,啃出一个大豁口。他向陈一飞的方向走来,陈一飞戴上专业大墨镜。然后那人走进了便利店,离陈一飞不到20米。——是他!两分钟后,那人买了一提六罐啤酒出来,陈一飞再次打量。
他身高一米八,以前并不强壮,像一块剃掉了肥肉的排骨,现在从脸到肚子大了一圈,看来营养跟上了,又挂上了膘。头上的毛发依旧稀疏,狡黠的三角眼,鼻梁坚挺。胡子比那时茂密,八字胡放肆地张着,像劈叉到一半。
陈一飞记得郑国实很有力气,当年抓捕时,对方负隅顽抗,胳膊肘杵到他脸上,肿了半个月。而且这人做过标枪运动员,聪明,敏锐,曾两次从陈一飞手中逃脱。当真人再次出现在陈一飞面前时,他对自己还没制定的计划已经不自信了。
等郑国实过了马路,走进宿舍楼,陈一飞点上一支烟,掉头向旅馆驶去。在往回走的路上,他一直在注意四周。白色斯巴鲁给了他毛骨悚然的感觉。那是一种身为螳螂的不爽。
WechatIMG59.jpeg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