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丽丽来找我聊天——我们的聊天要比别人沉重很多，因为话题围绕的永远是“负债”。

这种负债不是别人的房贷、车贷，那种对我们而言是“资产置换”，要是那种承担房贷车贷的人在我面前说他们负债有难受，我们是真的会翻白眼。

我带丽丽逛街，她看着街道满眼陌生——这七八年来，她从来没有出来逛过街。

我带丽丽去星巴克喝咖啡，虽然我也没有钱，星巴克咖啡都是信用卡积分换的——但这也成了她眼里的奢侈，因为她已经是信用卡黑户了。

心里不由得低沉——时光如果能倒回九年前，我绝对不会把她推入火坑。

01. 最好闺蜜

丽丽是我初中最好的闺蜜。

我是留守儿童，从小跟着爷爷奶奶，家里条件也不好，性格孤僻，没有交往能力也没有交朋友的欲望，因此没什么朋友。上了初中之后也只会看书学习。

而丽丽呢，爸爸是供电局算是事业单位的员工，妈妈虽然是工人但是温柔慈爱，所以丽丽的性格又单纯又活泼。

我们俩被分配到一个寝室。随着一日日的相处，她一点点渗透到我的生活。

她淘气，看我不爱喝水就给我取外号“骆驼”。她自己也是皮肤黝黑，所以从来不会嘲笑乌黑的我。看我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会甩着猪尾巴一样的小马尾跑过来跟我说话。她成绩不好，总是软言软语地求我教她做作业，哪怕我很没耐心骂她笨也不生气，最多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被小混混欺负的时候，我让吓得哆嗦的她先走，她又会马上带着其他室友来“解救”我……

初中毕业后我们去了不同的高中，只在假期见过两三次面。2008年，我们去了不同的城市上大学，就再也没见了。

但是亲切感却一直存在。

02. 同学成了我表嫂

2013年，我们从各自的大学毕业进入社会不过一年，她回了老家，我在其他城市。

一个假期回家，我们终于见了面，两人久别重逢，别提有多高兴。

那时候的丽丽，还是跟初中一样小麦色的皮肤，但是天然卷的“猪尾巴”已经变成了长长的卷发，漂亮极了。一双大眼睛也更加炯炯有神，随着微笑泛起，亮若星辰。

她把弟弟也带来了。我初中去看他的时候还是个小婴儿。这次见面他上小学三年级了。一双小眼睛倒是不像姐姐，笑起来眼睛都没了。他眯着眼，甜甜地叫我姐姐。

我开玩笑，姐姐都大学毕业了，弟弟才三年级，这都可以做母子了。

我带姐弟俩去某佳基吃可乐汉堡——镇上只有这种杂牌“基”。丽丽也不嫌弃，反而高兴的说初中第一次吃汉堡就是我带她去的——可我早就已经忘了。

彼时，她因为毕业跟大学里的男友分手一年，单身。她爸爸妈妈张罗着给她相亲。

我突然想到了我那刚失恋的表哥。

我表哥一米七五，长得眉清目秀，在一般人里算是不错的。他的性格也灵活，很讨女孩子喜欢，不像一般男孩子那样内向木讷。

那时表哥爸妈开小饭馆，他负责掌勺。全家一年收入大约30W，在我们这小县城，算是还不错的收入。就是学历不高，高中毕业就在爸妈饭店干活了。——那时候我不清楚表哥家的债务情况，其实他们每个月收入都还债，没有存款。

于是，我就很 缺心眼  单纯地跟丽丽提了我哥，说了他的大致条件。没想到她不嫌弃我哥的学历和工作——年轻的时候真的不懂事，更重视男生的相貌和谈恋爱的能力。

可是，恋爱脑的女孩，都是要像王宝钏一样挖野菜（吃苦头）的！

第二天我就回到工作的城市，准备过年回家再带丽丽去看我表哥。可是丽丽竟然主动带她同学去我表哥的饭店吃饭，而且跑后厨去看了我表哥。

她竟然对我哥一见钟情！！！

一年后，丽丽成了我的表嫂。婚房是我姨父贷款买的，总房价八十几万，只有八十几平。

那时候，我傻傻以为我成就的是一段好姻缘。逢年过节，我妈妈也总是那我哥开玩笑，问他这么好的大学生介绍给他，是不是要给我这媒人大红包。

03. 风光时刻

大学毕业后丽丽一直在会计师事务所做会计，一个月大约5K的收入。她的爸爸从镇上供电局退休，一个月有几千的退休金。她妈妈厂里上班，一个月五六千工资。弟弟在虽然小，但是学习成绩很好。全家都过得还算安逸且对未来充满希望。

结婚后一年后，饭馆那片拆迁。表哥一家去别的街上开了面馆，将近两年都冷冷清清，没有什么生意。那时候虽然婆家条件差了一点，但是丽丽自己还上班，所以对她影响还不是很大。

然后我表哥父子俩出去考察了半年，加盟了一个牛蛙品牌。

——那是我们县城第一家牛蛙特色店。

店里重新装修，充满了年轻新潮感，加上别具一格的牛蛙口味，客人络绎不绝。从上午10点到凌晨2点，几乎都没有空桌。于是，刚怀孕七个月的丽丽也就顺势辞职，在店里当“老板娘”——之所以带引号，是因为她其实只是个门面，没有实权，收入她没有一分支配权——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短短三个月，牛蛙店利润超过百万。我表哥还清了房贷，开上了宝马，换了更贵的苹果手机。其他债务却没有想着去还清。

全家人，甚至所有亲戚，都觉得他们从此会开始过上富有的生活。

04. 满盘皆输

赚的钱多了，我哥就飘了。大手一挥，花了三十万买断了隔壁县城的代理权。——因为这个项目是我哥看对的，所以那是我哥在家里唯一掌控话语权的两年。

然后，他跟两个朋友合伙，投了一百多万在隔壁县城Y城开了一家规模大很多的分店。

这一百多万里，有丽丽爸爸拿出的二十万存款，还有丽丽娘家亲戚借来的三十万，以及其他亲戚邻居看我表哥赚大钱了以高利借出的几十万。而我表哥合伙的朋友加起来，也不过投了三四十万。

——然而，刚三十出头、年轻气盛的表哥却忽略了一个重要现实，能当好厨师，不代表能当好老板。能开好一家店，不代表能开好第二家、第三家。

生意场最忌讳的，就是急功近利！做人最忌讳的，就是好高骛远！

装修的全都靠朋友找的装修队——花的装修费，虚了多少没人知道。厨房高薪请了一个大厨和三个帮厨。两个合伙人对生意管理一窍不通，于是找来三人共同的朋友做店长，也许诺高薪加分红。

我姨父烧牛蛙烧菜都是半吊子，自家本店离了我表哥不行。所以，我表哥只是偶尔过去分店看，然后在装修好之后去总店给厨师培训了两个星期，之后就很少去分店了。

一个行业永远不属于一个人。肉味散开，老虎来得就会很快，而且很多。

分店开业同期，其他品牌的牛蛙店也接二连三的开了，且活动力度一个比一个大。而Y城的市场虽然比我们本县大，但是竞争也大很多，除了牛蛙，还有各种酸菜鱼、烤肉、牛肉火锅、日韩料理等特色店。大家都是以5折甚至3折的活动在厮杀，根本没有利润可言。而且所有的店都不约而同的在Y城最大的两个美食公众号上推广活动，一次推广费7000。

于是，Y城很魔幻的事情就是，花钱、低折扣亏本搞活动就能座无虚席、排起长龙。不搞活动，客人就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桌。

这样的市场风气，加上管理不善，不出一年，分店就以巨大亏损倒闭。

而此时，随着同类牛蛙店接二连三地开，还有其他店铺也接二连三推出牛蛙菜品，本店的生意也一落千丈。每天营业额从原来的几万，到几千，甚至几百。

同类的3.8折的亏本活动，也随着从Y城公众号布局到我们县，开始在本地商家之间蔓延开来。

终于，牛蛙店入不敷出，我哥选择了关店。

此时，我表哥家里的债务已将近200W。车子卖了几万，对于债务不过杯水车薪。

赚到过快钱的人，很难再踏踏实实地去打工或者从小做起——如同赌徒。

关店一年里，表哥父子俩就是家里待待，或者到处转转，做着东山再起的梦。亲戚朋友们劝着去上班，或者开一家小一点的店，他们都不肯。

此时，丽丽已经有两个女儿。她只能重新出去上班，却也只够给大女儿交幼儿园学费。我大姨在家做家务带孩子，然后做手工补贴家用，每天从早到晚，一个月也不过一千多点的钱。

一年之后，表哥父子俩又带回来羊肉火锅的项目。并且盯上了一个一百多平的店面。

父子俩这次把消息捂得严严实实的，只是去打算借钱的债主面前这个项目催的天花乱坠。他们从其他亲戚那里借来的五十几万，又求着丽丽去娘家借钱。丽丽父亲一心盼着女婿东山再起，心软贷款了三十万给他。这样，总共凑了八十几万，终于把店开起来了。

等开业的叫亲戚去捧场的时候，懂的人心里都忍不住担心——笨重老气又昂贵的桌椅，昂贵又繁多的冰柜、设备，还有数量诸多的工具，这五十几万的装修花瞎了。更重要的是，羊肉火锅是清淡口味，在注重养生的大城市里行得通，在我们重口味的小县城根本不适合——这回，怕是又要踩空了。

不出一年，八十几万果真打了水漂，最后将近十万的设备，仅6千块就被喜欢趁火打劫的二手商捣走了。

此时，我表哥的债务已达300W。官司缠身，也成了银行的黑户。

05.一蹶不振

接二连三的创业失败，父子俩彻底摆烂。

姨父混麻将桌，回家骂两个外孙女——他骨子里是喜欢儿子的，所以对外孙女，尤其是第二个格外不喜。

我表哥呢，天天抱着手机玩王者荣耀。

苦了大姨和丽丽。婆媳俩都是低声下气的本分人，根本劝不动父子俩出去上班。

大姨一天做三份工，凌晨4点去早餐店做包子，一个月四千。中午10点去中餐馆洗碗，一个月两千。下午休息3小时，晚上5点去夜宵店洗碗，一个月两千。每天下午加晚上的睡觉时间不过五六个小时。就这样一个月也不过七千收入。

丽丽也打了三份工，周一到周五去会计师事务所上班，一个月四千。晚上去补习班给小孩子辅导作业，一个月三千。周末去超市做临时工，一个月八百。这样一个月也不过七千多的收入。

婆媳俩的收入，除了养家里的摆烂父子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剩下的钱全冲了利息。平常早餐都不舍得吃。大女儿上了小学，学费都是东拼西凑借来的。小女儿幼儿园都上不起，只能待在家里面对着只会玩手机游戏的爸爸，四岁了话都说不利索。

每次见她和两个孩子，我都特别心疼。可是负债累累的我，也帮不上她们什么。只能给她们买一些笔和本子和偶尔的牛奶零食。两个孩子看到这些廉价稀少的零食，都会很开心地笑着说：“姑姑最好了！”

软软糯糯的声音，扎得我心里生疼。

而丽丽的爸爸早就退休了，存款都给女婿榨干了。每个月的养老金，还要帮着还贷款利息。她的妈妈这么大年纪，白天工厂下班后，还要去饭店洗碗。而她的弟弟上高中了，本来可以过得更好，现在却也紧巴巴的，上不起任何补习班。我不知道那家人，特别是那个可爱的小眼睛弟弟，会不会恨我。

我是有意劝丽丽离婚的——哪怕她丈夫是我哥。可是她心软，总是说“其实不论负债的话，我跟他感情还是很好的”，“我开不了口提离婚”，“小孩子太可怜了”“我就希望他出去工作，哪怕赚几千也好”……

可是，百分之九十九的赌徒，都是救不回来的。

现在丽丽每天过得跟负重的蜗牛一般，我再也没见过当初那亮若星辰的眼睛了。

——有的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是我深深的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