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无疆

1

我爹是个算命的，也是亡命之徒。而娘早已不在，也就是在六岁那年，娘收拾包裹走了，给我留了一块玉。爹说是邪玉，妖孽深重，不可留。但是我还是偷偷留着。

他常看我的手，每次放下便会摇头，仿佛我的命数在一点点遭受侵蚀，不就就只能在黄泉帮他裁剪符咒的纸页。爹总是觉得，算命，就是他的命。

我有个奇怪的名字，爹说我出生那天有异相，天上出现了火束印染的“出”。他说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所以我的名字，是孟出。后来辗转多地，在我离开爹的时候，我告诉人们，我的名字叫孟海。

2

十年之前，我尚年幼，爹因为算错了命，被人追杀。他说土户破财三千贯，可免灭门之灾。土户没有信，一个子儿也没出，在我爹说的时间里毫发无损。土户便觉得这是我爹的欺诈，叫了几十个地痞，拿着刀子横在我家门前。

娘抱着我，颤颤巍巍的说，他不在。

地痞只是拿钱办事，要说成心想要砍人倒不至于，毕竟他们也见证过我爹的威力。我爹声名鹊起是因为他算到了天下大乱，他吆喝着让村民屯粮积草，闭户求生，几天之后，果真天下大乱。那时候他就出名了，很多人都去找他算命，家长里短悉数问询。爹也因此名利同归。

地痞说，让他出来，我们拿钱办事，只要他一人，与你们无关。娘的眼里湿润泛滥，不言不语，只是死死的抱着我，那时候我就明白，她对爹，已经产生了怨愤。

这种怨愤，在背井离乡逃亡之际更加深重，直到有一天无法承受。

3

我虽生在南国，但是却没有见过海。而在我而言，海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充盈着引力的存在，这使我改了自己的名字，也改了自己的性格。娘说我幼时沉默寡言，不与人语，就算见到长辈也不会作揖行里，只是木讷地盯着他们的眼睛，直到他们离开。关于生前以及出生后的事，都是娘告诉我的。

娘说我在地痞找上门来那天，倒是开了口，说了一个“滚”字。后来他们被气的血脉贲张，捏起拳头就来揍我，娘一直护着我，不让我被打到。这些我都记不起来了。娘还说，最后爹还是没有出现，晚上地痞们都拿着钱去窑子的时候，他抱着一摞衣服回来，身上满是胭脂酒味，带着娘逃。

娘看着他手里的衣服，心中的怨愤愈甚，却不愿说出口。

4

离开爹之后，我就一直挂着那块玉，在去长安的路上遇到的老人告诉我，这是吉玉，能保你万寿无疆。我问他为什么，他道，你的玉和我所见大致相同，但是里面却有一丝白光。我不知道白光究竟是背后的一记闷棍，还是老人所说的保我万寿的吉灵。

但是我仔细想了想爹说过的话，和他所做之事。总觉得这块玉并非是吉物，我的寿命大体也不会长久，或许正直功成名就之时就一举衰败下去。

到达长安的时候，我认识了同样来自南国的神无。她说她是神农之后，这是她的爹告诉她的。然而在我看到她和我一样衣衫褴褛的时候，我就明白，大概她和我一样，只是换了个名字。

神无是没有爹的。在长安城里第一天她就跟我说了实话，她的母亲没有名字，所以她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但是我却没有摊牌。

5

我在城里找到了活计，去一户人家当仆人，心里觉得满意，至少在我来看，这样的生活，要比同爹一起四处流串居无定所好的多。那户给我安排了一个小屋，和马厩相似，但着实安妥，夜晚可以看到满天星芒。

我和神无是在没有盘缠住宿旅店的时候相遇的，那晚我们凑齐身上零星铜板，在长安城里最下等的客栈里住了一宿。神无躺在床上，我躺在地板上。神无并没有让我去她的身边，而是木讷地盯着房梁上的蛛网，缓缓地耷拉下眼睛。当她闭上眼睛那一刻，我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寿命所无法衡量的。

6

我所在的户主没有子女，四处求医无果，最后收养了一个儿子，而那个孩子一直沉默寡言，从不开口，他们都认为是个哑巴。但是在接上见到乞者时却又会上去不分青红的叫爹。这让他们大失所望，认为不可教。此后，这个孩子的待遇和我一样。户主毕竟还是个仁厚之人，决定在他年满十五之时，给他讨个老婆。

7

生活安定之后，我去找过神无，但是没有找到，长安城对我来说就是一座迷宫，自己不走失已经万幸，更何况要去找一个人。不知道你们是否有过预感这类东西，但是那个时候我就有了预感，此后我和她将不会再遇见。爹和我说过一些关于缘分的句子，那些句子我依然熟记于心。

宿命这种事情，由不得你。

8

户主那个痴癫的儿子叫万宝路。这名字，是满路金银的意思，然而事与愿违的是，金银没有，路上都是爹。万宝路在我隔壁住，我一直觉得，他的痴癫也许能让我有机会飞黄腾达，但是又好像是错的。那天晚上万宝路把我叫醒，让我蹲在后院墙角，踩着我出了院墙，后又满身胭脂腥味儿回来。他说，满香楼的姑娘，好。然后叫了我一声爹，摇摇晃晃去睡了。

这个时候，神无应该在干什么呢。我想，长安的夜空肃冷，几点星光显得格外孤寂。我必须去找神无，但是没有别的办法。

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无数个和神无相见的场景，无论如何都无法重演那天晚上的感觉，看来人生不是不断失去又重新来过的轮回，而是失不再来的冒险。

我给万宝路说，明日带满香楼姑娘回来给你爽快。

万宝路淫笑着看着我，说爽快爽快，一起爽快。

我拿着一袋银子去了满香楼，心里战战兢兢，最后还是拉着两个姑娘从后院回来，塞进了万宝路的房间里。

户主已睡，差的就是行窃纵火之人，我在后院放了一把火，跑去敲开老爷的门。万宝路如我所料没有察觉。

户主让我扑火，问我宝路没事吧？

我说，老爷，我扑火，你去看看。

第二天，老爷说我以后就叫万宝路。

9

我想这样，神无就能找到我了吧。

这件事风风雨雨传遍了长安城，我在每个酒馆里跟那些人讲自己替代了奸淫万宝路的故事，他们都觉得是笑谈，却又传的甚欢。

10

神无，还是没有来。

缘分这种事被爹说中了。那么，我身上带的玉也是缘分吧。我在冥冥中没有把它丢掉，才在人生里略微胜过了宿命。

我还在苦死神无的那些日子里，依旧会在酒馆里谈笑，给他们看我的玉，讲我的爹娘。他们说我是由玉修来的福祉。

“玉里的白光，亦是你宿命里的光，忽明忽暗，说明你沉沉浮浮，但也是有了这白光，你才万寿无疆，你虽万寿，却没有帝王之相，这玉，大概是旷世仙人之物。”

“无稽之谈！”

“为何？”

“就算是旷世仙人，心已死，何来万寿。”

说这话的人，正是万宝路，被我取代之后，和一乞者维生，倒也活的潇洒。再不满街叫爹，也没有痴癫之相。我仿佛觉得我是在和他做交换，他用一夜爽快和整日痴癫换走荣华富贵，我又用几点心机取走他拱手送上的万宝之路。我的心机，换来他的痴癫。

寻找神无的路和满街叫爹没有区别。

11

x年x月，不得见神无。

我整日茶饭不思。长安街道上都是我的神无。

12

我想我大抵活不久，万寿是玩笑，旷世也是玩笑。我看到谁都觉得像神无，户主觉得我也痴癫，又回柴房，准备15给我讨个老婆。

我知道自己并未痴癫，只是思念而久不相见。

我去大街上又看到了万宝路，他说，兄弟，敢不敢，再换。我说不换。

他悻悻地看着我，夺走我脖子上的玉，啐了我一口唾沫，转身就跑。我不知道为什么，坊间有人说，万宝路自从听到有人说这玉能保万寿，一直觊觎。

他这种天真的想法，救了我。

13

万宝路死的时候我就在场，身体已被军士的马车碾成畸形。他抢走了我的玉，却又死在我的面前。我也幻想过那种冤屈的死法，但是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不出所料的所有旁观者的心态都是事不关己。

不管是哪一个被叫做万宝路的人，死在这里，都不会有人在意吧。

万宝路说的没错：就算是旷世仙人，心已死，何来万寿。

14

我想他不是想要寿命，只是不想死在没找到真正的生活之前就死去。

15

想到这里，我才发现，我有多怕死，我不想死。无论如何，我不想死。

16

x+1年x月，见神无。

满香楼招了新姑娘，我去喝酒，看到了神无。

依旧是老样子，胭脂花粉打造的花枝招展，却又在肥油大耳之人身旁万般谄媚。我笑看神无媚态，酒又喝了几盅。叫来老鸨，打了赏钱，上前拉过神无到怀里。

神无说：“爷，走吧。”

我说：“好。”

17

“爷想要怎么睡？”

我指着自己门匾上的四个大字，没有说话，让仆从关了门，四处的狗叫声又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