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人生的意义
并不一定会有终极答案
人生的意义在于探索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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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回顾
在新疆喀什地区叶城县滞留两天,更换零件,拆装维修汽车发动机。
01 醉氧
在叶城住了两天两夜。除了为修车去停车场和修理厂走得远点,其余时间都待在宾馆附近,活动距离不超过200米。叶城或许没什么地方可去,即便有,我也毫无兴致。
这是本次旅行至今最糟糕的两天,远甚于多日来难忍的病痛。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我都到了崩溃的边缘。
首先说身体。在阿里动手术后的伤口还没有愈合。我只能歪着身子坐,担心再次被感染。二十多天单枪匹马的旅行,每天开车超过12小时,睡眠不足6小时,其余时间也多在行走甚至攀爬,长期的劳顿已使我疲惫不堪。前日在死人沟旁通宵未眠,更加重了对身体的摧残。
进入新疆后,我已疲乏到难以站立,一步也不想走,由于臀部的伤病也无法久坐,只想躺着。我也必须躺倒,到了叶城后,我知道自己醉氧了。
人人都知道高原反应,那是人体为适应因高海拔造成的气压差、含氧量少、空气干燥等的变化,而产生的自然生理反应,表现为胸闷、气短、心悸和头痛等症状。
很多人没听说过另一种症状——低原反应,也被称为“醉氧症”。醉氧是人体适应高原地区低氧环境后,进入氧气含量高的低海拔地区产生的不适应症,表现为疲倦、无力、嗜睡、头晕等症状。
新藏公路上海拔最高的达坂
我在西藏转悠了二十天,对高原缺氧适应了不少。旅行的后一段是日喀则和阿里地区,海拔更高,我已能做到在海拔4000米、气温4~5度的环境下,在车内安然入睡。然而从死人沟到叶城,一日之内海拔陡降2800米,空气含氧量增加50%,我吃不消了。
极困,躺下去就不起来,好不容易爬起来,坐着也能睡着。连着两天,除了修车、吃饭外,我整日躺在床上,一觉接着一觉,仿佛能睡到地老天荒。
02 迷茫
伴随着困顿而来的,还有疾病、疲惫、营养不良、精神不稳定,以及汽车的故障和在死人沟里受到的刺激,我有了强烈的沮丧感和挫败感,开始自我否定。
在死人沟旁的那个晚上,我意识到这场旅行从一开始就埋下了致命的隐患,能挺到今天算是运气好。这辆车早就该瘫痪了,如果在盘山道上出事,那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翻越川藏北线第一险峰——雀儿山
我为什么这么做?50岁的文弱书生,开着一辆破车独闯天涯?
因为这次旅行的目标是在极限中挑战自我。当我在拉萨开着离合器失效的老爷车,靠着熄火刹车走了十几公里大街的时候;当我离开日喀则,愈来愈强烈的孤独感袭来的时候;当唱片全废,我只能嚎叫着给自己鼓气的时候;当病痛难忍,我准备用烧红的匕首捅向身上囊肿的时候;当我在零上几度的气温中咽下没泡开的方便面,瑟瑟发抖地爬进车里过夜的时候……我的目标已经达成。
然而,在我被从死人沟中救出,通宵未眠的那个夜晚,才意识到之前被自己有意回避的问题:挑战极限很可能失败,失败会发生什么?显然,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却在随时可能垮塌的墙头上跳舞,这危墙还堆在悬崖之上。
为什么甘冒风险?又回到了终极的问题,人的一生应当如何度过?若想岁月静好,自当小心谨慎;若想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总要向高处攀登,最高处必然是悬崖、是危墙。
在珠峰附近的泥石流中前行
每个人都会询问人生的意义,都有自己的人生态度,人生的态度就是询问人生意义的体现:或者是淡泊平庸的自我维持;或者是理解现实的自我认知;或者是宗教崇拜的自我超越,或者是爱与性的自我延续。我的选择是自我成长与自我实践,走上这条路,必然会追求极限,以最大限度地获得生命的完整。
然而,躺在叶城旅馆的床上,长期以来支撑着我走遍中国的旅行的理念开始破裂,我发现自己能力的不足与行为的冒失,自我成长与自我实践总会有失败的时候。如果丢弃了健康乃至生命,追求极限岂不是在自寻毁灭,那样探索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极度迷茫。
03 美食——灵魂与肉体的良药
到叶城的第二天早上,找家维吾尔族的早餐店,要了四只羊肉包子,才六块钱,叶城的物价真便宜。包子的面皮暄软,掰开后腾出一股子白气,亮出油汪汪羊肉馅,鲜香扑鼻。
后来拖车去维修厂,看着老家伙被大卸八块的样子,我更加抑郁。回到宾馆,倒头就睡,午饭也不想吃。总在半梦半醒中,泪水沾巾。
挨到傍晚爬起来,拖着身子下楼,只想简单吃点什么。叶城的大街上都是汉餐馆,我就去偏街小巷,寻到几家维吾尔族馆子,有的专门做烤馕,有的在烤肉串。
一家店门口,老板正在弄着什么。走近看,见是成块的羊肉,如鸡腿般大小,用铁钩勾住,浸入一只桶中。桶里是黄白色的面糊,显然加了鸡蛋和姜黄粉,想必也有孜然粉之类的调料。
老板将浸泡在桶中的肉块提出来,再揉上些面糊,滴滴哒哒地拎到旁边的大铁桶中,那是个馕坑。我问伙计这种做法是什么,回答叫馕坑烤肉。我说来一块,再配一只馕。
馕和烤肉端上来,都是热乎乎的。捧起烤肉咬一口,脆皮炸开,里面是鲜嫩多汁的大块羊肉,一种异乎寻常的肉香与焦香交织在一起,使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在上次的新疆之旅中,我没有品尝过馕坑烤肉,没想到它如此美味。
肉类裹粉烹饪多用油炸,譬如常见的KFC炸鸡腿,油太重了。馕坑烤肉显然不仅流行于新疆,是传统的中亚食品,高温烘烤带来了特别的香气,又保持了羊肉的鲜嫩。只有明火的馕坑才做得出这等美味,就如明火炉烤出来的意大利披萨,家用烤箱做出的货色没法相比。
咀嚼着大块羊肉,配当天新出烤馕,馕的面香涌入鼻腔,羊肉的汁水在齿舌间交织流淌,美味从多个感官传递进来,温暖在身体中荡漾,这一刻,我有了强烈的幸福感。美食是良药,可以治疗创伤,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
再来两个烤串,慢慢品尝,和维吾尔族的小伙计聊聊天,我觉得精神振奋了许多。在长期西藏造成的营养不良,进入新疆后就得到治愈。回去的路上,又来两只新疆烤包子,买一只本地的哈密瓜,肚子撑得溜圆。喝点小酒,微醺加醉氧,回到宾馆倒头就睡。
对人生意义的思考可以先放到一边,先来享受生命中的美好吧。
第二天又是个懒觉,长期积累的疲惫缓解了许多。出门找家维吾尔族餐馆,上一碗牛肉面,面条劲道,肉汤清香,价格比内地低廉得多。
回宾馆接着睡,两点钟爬起来,感觉人已渐渐清醒。但心中还有些忐忑,不知车子修得怎样。先找吃的,找个大点的馆子,来份维吾尔族最著名的食物——羊肉抓饭。与黄、红胡萝卜混煮的香喷喷的大米饭,配一大块带骨羊肉,一碗肉汤,一壶花草茶,个中滋味,会令你大快朵颐。
吃饱喝足,去维修厂看车。车修好了,价格比预想低得多,我最担心的问题得以顺利解决。开着被再次注入活力的老家伙回宾馆,心中畅快多了。
晚上,又到一家维吾尔族餐厅,点几只烤串,配上粘着葵花籽仁的烤馕。喝着花茶,偷偷抿口小酒,笑盈盈地看着店里店外,感觉到这些全中国最优质的羊肉、面粉、坚果正在转化为强大的能量,将我虚弱的肉体与灵魂渐渐充盈。
我活过来了。美食,可以拯救肉体和灵魂。
那天,我也想明白了:当你一直在实践、在成长,保持着对世界的好奇而不自满时,你的人生就有意义。探究人生的意义并不一定会有终极答案,人生的意义在于探索的过程。
尾声
“能在这里喝点么?”我从兜里掏出一支扁瓶装的伏特加问道。
“不行。”给我端上馕坑烤肉的小伙计摇着头。
没办法,这里不是乌鲁木齐,南疆的传统习俗更严格。打开瓶盖子喝一大口,再拧上,将酒瓶放回衣兜里。我是读书人,文明礼貌、尊重习俗方面我都懂。
过一会儿,小伙计坐在我面前,显然他不是为了监督喝酒,而是来找我聊天。客人不多,只有我一个汉人,我不仅吃得津津有味,还在用大个头的相机拍照。小伙子说他已经十七岁了,挺帅气,维吾尔族小伙子都帅。
我们从馕坑烤肉开始谈起。我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儿,在西北及内蒙,人们谈论的都是羊肉,牛肉是低级货色。你如果想顺着人说话,就只要夸当地的羊肉好吃就行,比起夸这儿的姑娘长得漂亮还管用。
如果想让对方更舒服些,就讲述在南方吃羊肉是多么受虐,这不仅是事实,而且很容易得到少数民族兄弟们深切的同情。
聊了会儿羊肉,小伙子就说自己想出去。叶城挣钱太少了,听说外面挣得多。我猜测这是他找我这么个外地人聊天的主要原因。
“叶城的房价多少?”我问道。
“两千。”小伙子答道。
“知道深圳的房价多少?”我接着问。
小伙子摇头。
我伸手比了个数字,提示道:“万。”
小伙子看着我不吭声,显然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出去挣得多,但花的也多。”我道。
小伙子低下头。
“还是要出去。”我继续说。
“为什么?”小伙子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当你见识了这个世界,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生活。”我对他说,“钱多少其实并不重要,哪儿会饿死人?哪儿会没地方住?”
小伙子点头称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态。
我们这些教书的,都带着随时随地好为人师的技能,对于兄弟民族的孩子们,更应该将技能发挥到最大。
挺奇怪,为什么我进的这些维吾尔族餐厅,也包括之前绝大多数藏族餐馆,总是只有我一个汉族顾客,是我太另类了吗?
后记
从死人沟到叶城那几天的体验和感悟,是我在旅行中最有价值的收获,影响深远。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进行过超长距离的独驾旅行。不是害怕,生命的体验有无数个维度,当你在某个维度获得峰值后,就没必要重复。重复自我,是生命中最无聊的事儿。
两年后,我开始写作《寻味中国》系列,已完成的一百多篇讲述的是旅行、美食和我对人文地理的探索,构思这一系列的起点,或许是叶城,是那块馕坑烤肉。
《问道》之旅西藏故事,全部结束。接下来的道路或许不再那么坎坷,但依然是一场孤独而艰辛的跋涉。新疆之旅会继续写下去,也可能因为工作繁忙而暂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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