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风塔踩着一架木梯走上小阁楼。他没有考虑要不要遮住自己的脸,只觉得双腿发软,仿佛踩在棉花上。到了拐角处,他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眼角湿润,是汗水还是泪水,他全然不知。犹如失魂的木偶,却有一颗心在怦怦狂跳。
走入房间的一刹那,紧张亢奋的心绪突然松懈下来。苏风塔脸上仍是失魂般的迷茫表情,身体却放松了。
张盼雨只能稍稍侧过脸。两人对视着。苏风塔等待着张盼雨的尖叫、怒骂、哭泣,或者哀求。在他设想的场景里,只有张盼雨的哀求是他无法承受的。他宁愿张盼雨骂他。
苏风塔深深地吸了口气,肋间疼痛无比,不禁弯下腰。
他站在床边,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你别怕……我、我、我就是想看看你。我让我妈在外边守、守着,真的,别害怕……我妈不会……不会怎么样的……反正我、我就……”他无法自控,仍然不敢直视张盼雨的眼睛。
“你是谁?”张盼雨忽然问道。
苏风塔的声音戛然而止,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崩断了似的。过了一会儿,他才惊讶地张了张嘴:“啊?”
“你来做什么?”张盼雨轻声问。
苏风塔皱着眉头,不由自主往床边靠近一步,想让张盼雨看得更清楚。
张盼雨一脸疲倦,语气倒平静:“你叫什么名字?”
苏风塔努力思考着。张盼雨是在表演吗,故意装作不认识他?这种可能性极低。无论谁陷落到这种境地,本能的恐惧和挣扎是无法掩盖的。即使遭受了无数折磨,认了命,变得麻木不仁,但是那种眼神却不对。张盼雨的眼眸是清澈的。
“我叫……苏。”苏风塔试探地说。
“苏?”张盼雨眨了一下眼睛。
“苏……风……”苏风塔眼神慌乱。
“你叫苏风?”
“苏……风……塔。”苏风塔放弃抵抗。
“你这人真有趣。”张盼雨用一种淡然的语调说道。
“对、对不起。”苏风塔低下头。
是什么导致张盼雨不认识他了?苏风塔曾在一些读物和同学们的议论中得到一点知识,譬如人的脑子是可以破坏的,如果配合药物刺激,人会陷入迷失状态。
苏风塔鼓起勇气看着张盼雨,目光落到金属帽子上,螺钉下露出的血迹已经凝固,形成细小的疤痕,剃掉的头发微微长出一些,脸庞依然如一块白瓷,更显得双眼乌黑透亮。
张盼雨像个婴儿。
这个念头让苏风塔产生了难以描述的心情。
张盼雨的生命变成了一张白纸,这间阁楼如同一座孤岛,这里是她的人世。除了那个穿龙袍、戴布彩的人,苏风塔是她的世界中“唯一的男孩”。他们的命运之索在此交汇,并且拧成了死结。
苏风塔忽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感,既是保护,又是独占,既有罪责,又有甜蜜。
此刻,张盼雨平静而美丽。她的头发还会长出来,会更加美丽。
外边突然传来咳嗽声。
苏风塔猛然想起,母亲在外边给他望风。
咳嗽声愈发剧烈。苏风塔仿佛冻僵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然后他惊跳起来,寻找藏身之处。张盼雨好奇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只穷途末路的耗子。
苏风塔趴在地上,滚到床底下,这是唯一的庇护所。
外边,苏卫见到孙榴花,愣了一下。
“你在这干什么?”苏卫问道。
“我……咳咳咳……”孙榴花拼命咳嗽着,既是给阁楼上的苏风塔发信号,又是缓解自己的恐慌。“我来送点东西。”她指了指箱盖上的托盘。
苏卫瞥了一眼,有些不耐烦。“送了就快走。”
“我听到虎皮叫唤,顺便找一找。”孙榴花说。
“告诉你多少次了,别让猫往这儿钻。”苏卫说。
“猫有四条腿,我可管不住它。”孙榴花辩解道。
“那就别养了!”苏卫怒道。
孙榴花耷拉着脑袋,转变话题:“你怎么回家了?店里没事了?”
往常这个时间段,苏卫要在店里照应生意,这也是孙榴花敢让儿子去阁楼的原因。可是苏卫突然杀了个回马枪,让她惊恐万分。
“我来拿点布料。”苏卫走到墙边。
“哦,布料用完了?”孙榴花死死盯着丈夫的背影。
“废话。”苏卫哼了一声,忽然扭脸看着孙榴花,“我发现你怪怪的。家里出了什么事?”
“没事。”孙榴花故作轻松地摊开双手。幸好仓库里光线昏暗,孙榴花也有意站在阴影里,借以掩藏不安的脸色。
苏卫皱着眉头,转身走向那条天鹅绒帐幔。孙榴花浑身一抖,却无能为力。
她赶忙端起托盘说:“正好,一起上去。”
“你还没去?”苏卫斜睨孙榴花。
“我也刚进来,正要上去,你不是来了嘛。”孙榴花说。
苏卫站在柜子前,稍稍弯下腰,握住那把锁。孙榴花万分庆幸,多亏刚才留了个心眼,让儿子进去以后,她在外边把铜锁扣住了。
苏卫开锁的动作干净利落,随着咔哒一声响,孙榴花的心几乎迸出嗓子眼。
苏卫已经钻进去了。
孙榴花像一只焦躁的蚂蚁,在柜门外转了两圈,跟着进去。
苏卫登上木梯的顶端,在房门前的拐角停下,这里的空间约有二三平方米,是个缓冲地带。苏卫把身子藏好,微微弓腰,脸庞贴着板壁往里看。房间静悄悄的,设备发出有节奏的嘀嘀声。张盼雨仍旧躺在床上,身影微微起伏。
孙榴花轻声问:“你不进去?”
“看看就行了。”苏卫耳语道。眼下的时间不对,苏卫也没有穿龙袍、戴布彩。
孙榴花暗暗松了口气,用和缓的语调说:“那我进去吧。”
苏卫点了点头:“别乱说话,注意点儿。”
“我知道。你都说了几百遍了。”孙榴花故意露出埋怨情绪,这样才真实。
苏卫转身走了。
他原本不想把妻子牵扯进来,并非因为不想拖累妻子,而是他始终认为愚蠢又软弱的女人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但这件事必须有个帮手。而且张盼雨囚禁在家里,虽能瞒过那个异类的儿子,却不可能瞒过妻子。
权衡利弊之后,苏卫把情况告诉了孙榴花。起初孙榴花吓坏了,但苏卫有办法对付她。苏卫收拾妻子有好几招,都是过硬的本领。妻子原本就是被他收拾过来的。
苏卫告诉妻子,这件事没有危险,成功以后,只有数不尽的好处。苏卫还告诉妻子必须这么做的理由,以及不这么做的后果。
孙榴花知道,丈夫的话里,至少有七成谎言,但她没有其他选择。事情已经发生了,要么家破人亡,要么同舟共济。
夫妻间有时候更像一种歃血为盟的关系。孙榴花是这么认为的。魔鬼的妻子也可以是贤内助。
不过有件事,让她心里不安宁,那便是苏卫对待张盼雨的态度。
“你……不会欺负那个小姑娘吧?”孙榴花曾经这样问道。
苏卫当即扇了孙榴花一耳光,怒斥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孙榴花捂着脸颊,带着哭音说:“反正你别忘了,那姑娘是儿子的同学……”
苏卫又给了孙榴花一个大耳刮。“用得着你提醒我?”
于是,孙榴花决定不再胡思乱想。
文/张嘉骏——一个期货操盘手,在数字和K线中探索世间的逻辑;一位塔罗牌占卜师,在图画与谶言中窥探人生的秘密;同时他还是一位小说作者,在悬疑推理之中不着痕迹地剖析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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