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将各人点的菜依次送到桌上。苏风塔笨拙地拿起刀叉,学着姜沃的样子,慢慢将牛排切成小块,叉起的牛排上连着血丝,据说这样五分熟的牛排口感最佳。苏风塔却有些后悔,应该像冯琛那样,点一份鸡肉三明治。
左雯的菜也不错,她叉起一只小虾,蘸了点酱油,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大凡少男少女吃饭聊天,话题无外乎哪个同学又买了什么时尚玩意,或者听说谁的老爸升官了,谁的老爸赚了多少钱、开着什么车去哪里旅游、拍了什么样的照片,以及最近的电视剧情节,还有哪位歌星出了新歌,哪些明星闹了绯闻……然而这些话题,在这四个人的嘴巴里几乎绝缘。
他们这个小圈子非常奇特,彼此之间性格差异颇大,却能坐在一起,相互间既显得冷漠隔阂,却又似乎有种异样的亲密。
忽然响起一阵铃声,众人愣了一下,只见冯琛从屁股兜里拔出手机,起身走到门边。餐厅的侍应生齐刷刷地看着他,就连旁边的食客也都投以关注的目光。
左雯低声惊呼:“冯琛这家伙太能装了,买了手机居然都不吭声。”
姜沃嘴角上扬,淡淡一笑,侧脸问苏风塔:“牛排的味道怎么样?”
“有点儿生。”苏风塔照实回答。
“吃不惯?”
“嗯。”苏风塔顺势放下刀叉,不想再吃了。
左雯从来没拿正眼看过苏风塔,此时更是不屑。“点了又不吃,浪费。”
“我、我还是回家泡、泡方便面吧。”苏风塔结结巴巴地说。
或许因为他的神情过于认真,左雯一下子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姜沃也笑起来。苏风塔涨红了脸。冯琛返回座位,喝了一口酒,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左雯用餐刀指了指苏风塔,喘着气,另一手捂住肚子。
姜沃问:“左雯,你大姨妈来了?”
“滚你……”
“嘘,这是高雅场所。”
冯琛只是默默地啜饮杯中酒,始终没有动刀叉。
左雯终于控制住了笑意,用胳膊肘碰了冯琛一下,拿腔作调地说:“琛哥哥,你好有钱,那我要美容的费用,就靠你了。”
冯琛说:“姜沃更有钱。他爸爸做一次手术,光是红包就一大笔。遇到高级手术,万而八千是毛毛雨。”冯琛语气阴阳怪气的。
姜沃没理会。
冯琛扭脸看着左雯:“再说你已经够漂亮的,还要美容?”
左雯怔了一下,露出羞涩甜蜜的表情。“我真的漂亮?”
姜沃冷不丁插话:“仅次于张盼雨。”
气氛霎时跌入冰点。
冯琛清了清嗓子,有意不去看左雯的脸。苏风塔也将目光躲开了。姜沃低头切牛排。突然听到当啷一声,左雯把刀叉扔进盘子里,怒气冲冲走掉了。
冯琛迟疑片刻,起身去追。
姜沃似笑非笑地喊:“喂,别忘了买单。”然后他伸手把冯琛的盘子拉过来,里边的三明治根本没动。姜沃挥刀从中间一分为二,一半给了苏风塔。
“你知道吗,要日行一善,咱俩现在就解决一个。”
苏风塔咬了一口三明治,这才感觉西餐名不虚传。
孙榴花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儿子的话突然多了起来。
自从那场病好了以后,苏风塔的嘴里经常莫名其妙冒出一连串词句,说的时候并不看旁边的人,而是对着某个影子讲话,至于说的内容,孙榴花却听不清楚。有时说着说着,苏风塔又突然卡壳,一个字都迸不出来,好像脑袋里边装了个水龙头,而且那个水龙头出了毛病,该出水的时候一滴都没有,该拧紧的时候却哗哗地流。
孙榴花及时把这个情况反映给丈夫。苏卫早就发现了,只是在静观其变。
这天晚饭,苏风塔又开始询问邻居家的事。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打探左邻右舍的家庭内幕,完全不像他应该关心的。
“黄老头为什么哭起来没完?”苏风塔问。
黄老头快八十岁了,住在苏家的东边,家里还有个五十来岁的儿子。
“黄老头的儿子有癫痫,一犯病,黄老头就哭。”孙榴花轻声细语地回答。
“南花街那个女人,真的有神经病?”苏风塔接着问道,“她为什么喜欢哀乐?”
苏风塔说的是街上有名的疯女人瑞莲,大约三十来岁,原本是戏曲演员,据说感情上受了刺激,变得疯疯癫癫。人倒是长得有模有样,就是笑容阴惨惨的,经常半夜三更在街上游荡,路人撞见,无不惊恐躲闪。她还常穿着一件古旧的戏袍,有时白天出来吓人,无论遇到谁,就咧开鲜红的嘴唇,冲人家“嘿嘿”一阵阴笑。有人被吓得受不了,便散播谣言,说瑞莲的嘴唇沾着血,她吃了死娃娃的肉,牙齿是绿色的。
对于苏风塔的问题,孙榴花正考虑如何回应,苏风塔却忽然沉默了,眼神涣散,思绪不知飘到哪里。
苏卫看了看苏风塔,又和孙榴花对视一下,两人将视线错开。
孙榴花试探地问:“小风,你想说什么?”
苏风塔盯着面前的碗,碗里的米粥还是那么多。苏风塔说:“我在街上碰到过瑞莲,有一天傍晚她堵在我面前,抬起胳膊,袖口的金丝边亮闪闪的,像宫殿里的女人。那天瑞莲一点儿都不疯,告诉我说,那件衣服是祖上传下来的,本来让她结婚的时候穿,可是等啊等啊,她想嫁的人却爱上了别人……”
“那女的是疯子,你听她瞎说什么?”孙榴花忍不住抢过话头。
苏风塔仍然盯着碗里的米粥,继续说下去:“瑞莲比咱们都清醒,她是装疯卖傻,装疯是装给自己,卖傻是卖给别人。”
“行了!”苏卫一锤定音,“吃饭的时候别说没头没脑的话。”
苏风塔站起身。
孙榴花忙问:“你干什么?”
“回房间。”
“你还没吃饭呀。”
“我不饿。”苏风塔挪开椅子,离去。
孙榴花忧心忡忡地看着丈夫。苏卫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孙榴花端起苏风塔的碗,追到儿子的房间。她一坐下来,便开始抹眼泪,这一招屡试不爽。苏风塔一见母亲流泪,就没有办法。母亲只是默默地哭,用手绢擦着眼睛,一个字都不说。这种压力是可怕的,于是苏风塔开始吃饭。
吃着吃着,他忽然笑一笑。孙榴花出了一身冷汗。
“小风,你到底怎么了?”
“我困了,想睡觉。”
“作业写完了?”
“不想写。”苏风塔躺到床上,又补了一句,“我不考大学了。”
孙榴花一惊,但不敢多说什么。
阁楼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穿着龙袍的人俯身在床前,脸上依然遮着布彩。张盼雨静静躺在那里,白净的面庞没有表情,头上的金属帽子泛起光泽。
张盼雨突然睁开眼睛。
正在屋顶窥视的苏风塔,四肢一缩。随后意识到,张盼雨不可能发现他。
蓄积了足够勇气,再次侧过脸,将目光投向阁楼。入眼是亮黄色的龙袍,那人的后背挡住了苏风塔的视线。张盼雨置身于阴影中,只能看到一条手臂,还有手臂一端连接的输液管。
床边的设备仍在运转,红色与绿色的波浪线缓缓交错,起伏不定。
苏风塔将视线转移到玻璃缸中,里边的砂粒似乎多了一些。
这时,苏风塔忽然听到了啜泣声。他惊慌失措,难以承受张盼雨的哭声。
龙袍人的声音大了一些,盖住了哭泣声:“痛吗?”随后又变成了嗡嗡声。
哭声慢慢消失了。
龙袍人拿起一件工具。苏风塔将整张脸紧贴在窗玻璃上,终于辨别出来,那是一把螺丝刀。
张盼雨头上的金属帽圈共有四支螺钉,龙袍人用螺丝刀拧动起来,先把额骨上的两支螺钉拧了拧,然后是头颅两侧的螺钉。却不知龙袍人是在拧紧、还是在松开螺钉?
龙袍人的声音传来:“……别着急……”
张盼雨没有回应。
“……会有那一天的……”
张盼雨仿佛睡过去了。
“……这就对了。”
龙袍人终于从床边转过身。张盼雨出现在苏风塔的视野中。苏风塔这才惊觉,张盼雨的眼睛正对着他。
苏风塔的脑袋猛地往后一仰,动作极为怪异,脖子仿佛扭断了似的。
张盼雨一动不动,静静望着天窗。
她仿佛在微笑。
直到苏风塔逃回自己的房间,仍然感到一片恍惚。张盼雨真的在笑吗?或许只是灯光的影子映在嘴角,勾画的线条而已。
张盼雨的眸子清澈透明,溢着晶莹的露珠。
或许她已经没有感觉了。
文/张嘉骏——一个期货操盘手,在数字和K线中探索世间的逻辑;一位塔罗牌占卜师,在图画与谶言中窥探人生的秘密;同时他还是一位小说作者,在悬疑推理之中不着痕迹地剖析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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