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暮(1)

作者: 贝龙 | 来源:发表于2017-08-21 22:48 被阅读66次

    【1】国王与乞丐(上)

    平云居,一间随风而泣,不舍昼夜的破木小屋;也是梨木上浑厚守拙的三个隶字。陆定和他的父亲就住在这里,此外余有三千竹简,一秉红烛。

    屋子的周围再没有屋子,最近的人烟是两个时辰那么远的山脚的集市。父亲说很早以前,这本来是有座村子的,可地太不给脸,人太穷。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的都死了,到他来的时候,只有少许的坟墓和一地的骸骨。父亲一手抱着他,一手提着刀斧,硬生生砍出了这间摇摇欲坠的陋室,然后便在这里顽强地扎了下来。

    所以陆定基本上是一个人长大的,有时候跟着父亲做做诗,有时候用手指去黏蜘蛛丝。父亲夸他天资聪颖,七岁能吟“天下虽万里,心间一点明”,可他只是单纯地模仿所谓的先贤们,却不知道笔下的黄金甲是什么,颜如玉又是什么。大概是比蜘蛛更大一点点的东西吧,毕竟书里说它们能塞满一座城,或者一个人的心。

    春秋在这里就像在所有别的地方一样准时上下班,掐指一算,已经轮转了二十次。父亲每个月圆都在哭,哭一次,白发就多一丝。多到满头装不下,就又一缕一缕地掉。唯有这一天像每年的这一天一样,是父亲笑容最多的时候——因为这天是他的生日。这天按以往的惯例,会有糙米做的糕点,不甜,但能吃饱,少数能吃饱的一天。

    可今天不一样了,今天桌上多了一碗香浓的汤。那是肉的味道。是肉的味道?

    “父亲,这,这可是肉汤?”陆定小心地舀出溺死在其中的飞虫,手颤抖到声颤抖。

    “今天之后,一切就要靠你自己了,怎么说,也吃顿好的嘛。”父亲有些歪斜地坐着,不像个读书人,更像个老痞子。

    “恩,我知道,及冠之年,当担家之任,以后我来让父亲天天吃肉。”

    “行了行了,快吃吧,趁热。”

    “你的碗也过来。”

    “瞎客气个卵子,不知道爹我很早就吃斋了?可能我没表达明白,我说的靠你自己并不是要靠你养。吃了这顿,你丫就给我下山去。要么功成名就,要么就别回来。”

    “那我不吃了。”陆定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散伙饭?

    “那我可能会打你。”

    “打死我也不下去。”

    “你他妈非逼老子爆粗?什么时候有你说话的份了?麻溜地吃了滚蛋。”陆定他爹狠一摔筷子,嘴角突然一吸凉气。

    陆定眉头一皱,不再说话,低头喝汤。他爹在一旁喘着粗气,也不说话。两个男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尴尬,气氛一言不合急转直下。

    或许是这肉汤太好吃了,陆定吃到眼泪开始忍不住溢出来,然后吧嗒往汤里掉。

    “哭哭哭,你怎么跟个……唉,定定你听话,你一定要出头,知道么。这对爸爸很重要,比命还重要。”父亲的大手重重地提起来,轻轻地落在陆定的头上,一下一下地摸着。

    陆定只是喝汤,只是落泪,也不出声。喝完了,把碗往前一推,头偏向一边。

    他爹对他这种似柔实刚的态度一向没有办法,收拾碗筷,走出门,去向小溪旁大概是准备洗碗。没注意到,他的整条裤子已殷红如梅,血顺着小腿滴到了地上。

    陆定从背后看过去,自然一眼看穿。那格外臃肿的屁股分明是因为里面缠了一层层的布,那刚刚的一抽气,那碗热腾腾的肉汤。一切瞬间泾渭分明,变成一种突如其来的难以承受的疼痛。

    他忍不住叫了一声:“爹!”

    他父亲的手一擦眼睛回头,皱纹刻在他的脸上,实在说不上好看。

    “没事,我等会出去走走。”陆定说。

    “恩,早点回来,我给你收拾行李。”他爹转回身子,步子有种细微但格外刺眼的一瘸一拐。

    何必如此,陆定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虽是血管神经最少的地方,突然地少去一块肉,若不尽快消炎,怕还是会出人命。他望着父亲的背影已远,抓起家里最后一面值钱的铜镜就跑下山去。

    何必如此?

    何必如此?

    妈了个逼!

    陆定在奔跑中,爆了人生中第一个粗口。

    两小时后,他气喘吁吁地回来,推开门,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面带一种故作轻松但却狰狞的笑,白沫不断地流出他的嘴角,身体却是一动不动的。一个包好的包裹放在头旁,一封信放在包裹上。

    陆定小心地在桌上放好药,尽量放轻脚步地来到父亲身旁,好奇地看着他的脸,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大概知道应该做什么。

    但他觉得还是应该先做之前计划好的事情。

    陆定烧好了水,然后把买好的药粉倒碗里,加少量的水,磨成膏。先粗捣后细磨,定要变得细腻墨青才有效。他捣得很稳,也很慢。约莫十分钟,稠稠的药膏配好。陆定翻过父亲的身子,脱下他的鲜血淋漓的裤子,因为血液的干涸,裤子黏在了肉上,并不好脱。为了不弄疼父亲,废了好大一番功夫他才脱好裤子。少了一大块肉的伤口鲜血淋漓。

    “您的肉老老的,一点都不好吃。”陆定说,“可能会有点麻,您忍一忍。”

    无人回应。

    他一点一点上药。

    一直到斜阳残照,一直到暮色水深。

    陆定走出了平云居,背上行囊里,是他从三岁至今所做的诗集,无一缺损。而父亲留在里面的东西只有一根狼毫笔。

    他用打火石点燃了一把枯草扔进了屋子里,跪下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去。

    平云居的牌子在很久以后砸下来,然后大火把所有文稿烧了,把一个老人埋了,把一个偏僻角落曾有过的微不足道的悲喜变成同样微不足道的灰烬。

    “陆定吾儿,莫要悲。我陆观这一生,心高气傲,自视天下无人;可笑发妻他嫁,家财耗尽,一事无成,终愤而封笔隐居。不想你之根骨,又胜于我,若不入红尘滚打,陪我这疯癫老头穷困山野,实为可惜。但你必是不肯走的,无奈只能做泼妇之举,以死相逼,勿怪勿念。但求给为父一把火,最后做你一回照路灯。

    杜鹃声里斜阳暮

    可堪孤馆闭春寒

    桃源望断无寻处

    砌成此恨无重数

    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

    杜鹃声里斜阳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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