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去世了,享年83岁。
在此前的一年多里,她一直在顽强的和病魔斗争。因为突发心肌梗塞入院,进行第一次支架手术,第二次支架手术。两次手术后不久,胃部又出现问题,反复呕吐无法进食,频繁出院住院,成了医院的常客。
病痛的折磨,没有营养的摄入,身体慢慢被拖垮,体重迅速从110斤掉到70多,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肤包裹着骨架。
我出生不久之前,阿公就已经去世,阿婆寡居27年。
小时候,我和同辈的兄弟姐妹在乡下念小学,随她一起生活。她一边劳作耕种,一边照料我们这几个孙辈,很是辛苦。
小学毕业以后,我们一个个去县城念书,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变成每个周一次或者每个月一次。再后来,我们长大,要去更远的地方工作,见面的时间屈指可数。
这么多年,她只默默守着她那一方小小的天地。每年春节,她饲养鸡鸭,打扫房间,盼着等着这些在外漂泊的后辈回家团圆。她是我们整个家族的主心骨,有她在,这个大家庭圆满美好。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县城的人民医院。她在医院没有什么特别的治疗,只是偶尔挂水,做些基础检查,观察和静养。除了瘦些,看上去恢复的很不错。
她说想吃卤味,我去姑姑推荐的那家店给她买来鹅翅,看她吃得好香。
她在病床上躺不住,总要坐起来和其他病友聊天,或者到病房外的走廊上随便看看。
天气好些,她状态更好些。姑姑家离医院很近,让我扶她去家里吃饭,顺便透透气。回来的路上,她很开心,在医院大门处坐了很久,和门卫大叔聊她年轻时候做教师的事情。
我在这里给她拍了一些照片。照片上,她坐在蓝色的椅子上,背景停放着一辆救护车。她穿着中式的红色印花外套,黑色长裤,深酒红色的平底布鞋,满头银发,脸上带着和蔼的笑。
这张照片后来被截取和放大,替换了背景,装裱在相框里,变成了摆在她棺木上的黑白遗照。
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下午四点三十五分,在成都收到她去世的消息,正在为回家做繁琐的准备。一个人在房间痛哭一场,又迅速收拾情绪,和姐姐表弟联系,打车回去。
特殊时期,不能聚众,葬礼只能一切从简。到达的时候,没有哀乐,没有法事,前来吊唁的人不能过多停留,冷清的可怕。
从大门跪爬到棺木前,出乎意料的平静下来。上香磕头,起身看到双眼红肿的姑姑,我说:我可以看一眼阿婆吗?姑姑点点头,两个人同时红了眼眶,转过身去。
棺木留了一寸左右的缝隙,阿婆穿着黑色的寿衣,脸上盖着白布,静静的躺在里面,看不见她的面容。
我好遗憾啊,真的好遗憾,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恨自己的优柔寡断,恨自己没有早点回到她身边。
家里人都不甘心一生辛苦,喜爱热闹的阿婆葬礼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去。偷偷用蓝牙音箱在祭堂小声放起哀乐,伯娘哭了好多回,四处求人,最后一天终于请来道士,为阿婆做法事。道士为亡者安灵诵经,这个葬礼总算有些像样。
出殡那天早晨,风很大,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很多人前来帮忙、围观。锣鼓喧天,唢呐声凄厉尖锐,沉重的棺木被抬起,在家人的痛哭声中,在烟花炸裂的阵阵绚烂光亮之下,缓慢的走在上山的路上。
棺木抬起又落下,同时落下的,还有阿婆的一生。在她漫长又短暂的一生中,她曾是稚嫩的婴孩,明媚娇艳的少女,能干的妻子,孝顺的儿媳,操心慈爱的母亲,还有虔诚的佛教信徒……这些不同的角色,会在数不清的人中留下痕迹,是她在世间存活过最珍贵的证明。
泥土落在棺木上,层层掩埋堆叠,从此以后,生死两隔,唯有记忆永远不灭,永垂不朽。
阿婆埋骨青山,从墓地望出去,这是我们曾经一起生活多很多年的地方。如今,许多人搬离这里,只留下年迈的老人执着的驻守。田地里长满荒草,一片萧瑟,再没有当年庄稼满地,生命蓬勃的景象。
时间在流逝,万物变化无常,只有生死,每天固定上演。
打车赶回去的那个晚上,因为疫情,只能在高速路口偷偷下车等待家人开车来接。站在路边,乡下的夜空深邃辽远,一抬头,满天满眼的星星在黑色背景下烨烨闪烁。
想起小时候的很多个仲夏夜,天气炎热,吃过晚饭,我们搬了凉席铺在院坝里,点上蚊香,阿手里摇着蒲扇送来阵阵清凉。我们并排躺着,我看着星星,尚未圆满的月亮,听到她小声提醒我:“不要用手指月亮哦,会被割耳朵的。”
如今,阿婆不再陪我看星星了,她变成了我的天空里最明亮的那一颗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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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张壹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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