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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半夜模模糊糊睁开眼,看见床前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她惊地瞬间清醒,全身僵硬,冷汗簌簌往下掉,待视野在黑暗中逐渐清晰,她看见,那人是自己的儿子,她几近咬牙切齿地说:“大半夜不睡觉坐这儿给我守灵呢!”
儿子僵硬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像是生锈的机器艰难转动发条,他说:“他没进来。”
女人在稠密的黑暗里,看见儿子漆黑的眼珠里一片空白,里面万丈深渊不见底,却又一眼尽头极清晰。
昨晚是个平安夜。
“我不会让他泼你硫酸。”
女人喉头一哽,她汗湿的手指在空调的冷风里冰冷,最终她什么都没说,躺下睡觉了。
又安静下来了,儿子的眼珠微微抬起,看着床边三面墙,不知道月亮在哪里,太阳走到了哪个山坡,他看不见。
夏季的天亮得很快,公鸡也殷勤,天色翻出一点昏沉的底色,那边房子里土筑的墙头上公鸡就开始打鸣,它们的爪子紧紧攥着脚下碎石块儿一样干瘪的土壤,仰着脖子,红色的冠微微颤抖着,尖锐的鸣声叫醒了方圆几里的人,叫醒了羊圈里的羊,叫醒了牧羊的老汉,叫醒了晨起买豆腐的老翁,叫醒了睡在床上的女人和她怀里的孩子,叫醒了一夜恐惧一夜难眠的床前的儿子。
儿子眼珠酸涩,他闭了闭眼,起身有些踉跄,两眼发黑,他闭着眼站在原地很久,待脚底支撑得起沉重的身体,他开门拿了书包,沿着山路上学去了。
凌晨五点,天空泛起一丝白金色涟漪,太阳还没冒头,晨露把空气氤氲地湿漉漉的,儿子站在门口,才恍恍感觉到,天似乎亮了。
昨晚是个平安夜,他想,那今晚是不是呢?只要他在,就都是的吧。
女人醒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清晨踏着日色出门,依稀可以听到涓涓的溪流,淌过河床的声音,树上的水滴淅淅沥沥掉落的声音,远处汽车驶来发动机轰响的声音,路的那头卖渔翁用一口正宗的河南腔喊着“卖鱼,谁要鱼” 的声音,还有卖豆腐的老汉的架子车唧唧咛咛的声音,杂乱的声音跳动着四方涌动,构成了一幅晨间活力的乡村图景。
女人回屋拿了车钥匙,给小儿子充了奶粉,蒸了软软糯糯的鸡蛋羹,等一切收拾妥当,已经将近中午了,她随意挽了个头发,抱着小孩,开车往大路去了。
乡下的房子她还是住不习惯,说来也怪,明明自己三十年的岁月都是在这样的房子里度过的,甚至是比这拥挤百倍的房子,夏夜里没有空调,院子里的鸡鸭到处乱跑,四处的地面上都是鸡屎,臭味熏天,倒也不觉多苦。她搬到镇上的新房子里不到五年,有了个小儿子,已经完全住不惯乡下的房子了。
女人一手打着方向盘拐弯,一手给她的朋友打电话,问下午谁有空搓顿麻将。女人玩麻将是一流的,至少能靠这东西买个车,至于是仅仅依靠赌钱得来的还是有其他成分,除了她自己想必也没人知道。
女人刚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已经凑够了三桌麻将,女人踩着油门的脚尖在上坡路上不自觉翘起又下压,汽车传出一声沉闷聒人的轰响。
没一会儿,电话又响了,来电人显示老三。
“到哪儿了?”
“还有二十分钟。”
“吃早饭了不?”
“我没吃,喝奶粉的没饿着。”
那边传来一阵稀稀疏疏的闷笑,随机半是轻快又透着熬夜疲惫的沙哑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我给你买去。”
女人哼笑一声,挂了电话,摸了摸副驾驶上的小卷毛。
坐在副驾驶的小孩儿抱着平板,一眨不眨地看动画片,被人平白撸了一脑袋,他眨着眼看了看副驾驶上的女人,又把目光转了回去,女人在平稳的公路上漂移似的行驶,灵活的小汽车像是一条矫健的游蛇。
终于,汽车在一栋小房子前停下,女人熄了火,伸手拿走了副驾驶上小儿子的平板,小儿子大哭起来,支棱着两条小短胳膊就要过来打人,肚子被勒在安全带里,小脸儿憋得通红。女人把平板扔在一边,解开安全带把小孩儿抱了出来,小儿子张牙舞爪地往女人脸上招呼,要不是他的指甲刚剪,女人觉得自己的脸上指定要有几个血卟啉,女人抬手在小孩儿屁股上落了一巴掌,小孩儿立马惊天地泣鬼神地嚎了起来,屋子里的男人听见动静,跑出来把小孩儿接了过去,小孩儿揽着他的脖子,哭得喘不过气来。
“干嘛呢,这是。”男人一边给小孩儿顺气,一边瞥着女人精致的妆容下糟糕的脸色。
“都是你给惯的臭毛病!”女人恶狠狠瞪了他一眼,直接进屋了。
“给你买的饭在堂屋桌上,热着呢。”男人抱着小孩,又去车里拿着兜和平板,跟着进去了。
房子门口的轿车一个接一个地来,又一个几个接一个地走,屋里呼呼啦啦的声音,大声说笑的声音,谩骂的声音像是陀螺一般高速旋转在空气里,一圈又一圈。
黄昏时的霞光包裹着喧哗不止的住宅房,也包裹着庄严肃穆的学校和鸦雀无声的老平房。
儿子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没回乡下,而是去了镇上的房子,距离学校十分钟的路程,还没进门,他就听见一楼里屋麻将碰撞的声音,还有珠帘后边桌子上,一沓又一沓的现金,混合着女人们身上的香水味和男人们嘴里喷涂出来的烟味,还有坐在角落小床上小孩儿身上的奶味。
儿子抬脚上了楼,木质楼梯踏踏响了起来,女人头也不回的看着自己手底下的一排麻将,朝一旁站着的男人说,“上楼给他做点饭,明早还要去上学呢。”
男人站着没动,也没说话,女人把手里的牌打出去,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她眼神飘过身后摇篮里的小孩,笑着说“给小的泡个奶粉,该饿了,一会又哭了,让大的拿点儿钱出去买点东西吃。”
“光喝奶粉行吗。”男人转身轻轻抱起小孩儿,小孩儿眼也不抬,把平板直接怼在男人的脸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
“让他哥给蒸一碗鸡蛋羹喂喂。”
“他会做吗?”
“平时都是他管的。”女人抬眼看了一眼牌局,露出一个有把握的微笑,她微微往后靠了靠,目光下垂扫过一周的人,不紧不慢地说:“我和了,哈哈哈。”周围一片嘶声。
男人已经抱着孩子上楼了,小孩儿抱着平板,脸色发红,咳个不停。
“帮你弟弟蒸碗鸡蛋羹。”男人后仰着头,瞥了一眼开了一条缝的门口泄露出来的一地白光,声音有几分不容拒绝的强硬。
儿子趿拉着拖鞋,慢悠悠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起来有些疲惫,他轻轻打了个哈欠,走进了厨房。
男人怀里的小孩儿不住伸拉着手,喊哥哥,整个像是扑腾着的小麻雀。
儿子不紧不慢地挠了挠弟弟的下巴,就在厨房炖起了鸡蛋羹。
小孩儿乖乖坐在男人怀里玩手指,厨房里的香气逸散出来,他黑玻璃球似的眼珠四处转悠,寻找来源。
不知什么时候楼下的麻将碰撞声停下,小孩儿漆黑的眼珠看着楼梯口女人上来的方向,咯咯笑着,张着手要妈妈,儿子看了一眼客厅的人,转身回了房间,隔壁房间里嘻嘻吵闹声直至凌晨才消去,该入眠的人在太阳露头时堪堪闭上眼睛,外面又响起了声音,像是沉重的鼓点一声声掷地有声,慢慢化作嘶吼,像是尖锐的鸣叫,几乎要撕破耳膜,儿子起身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他起身走到窗边,看到楼下一个料峭的男人,手里拿着钢棒,梦里尖锐的声音,是钢棒和车的摩擦声,撞击声,小轿车安然无恙,他身边的工具车已经不成样子,儿子听见隔壁卧室的咒骂声,听见有人下了楼,在卷闸门打开的那一刻,儿子如梦惊醒般一身冷汗,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猛地朝楼下跑去。
门口站着的男人一头黑白发,看起来疲倦衰老,身体瘦削,像是走路都吃力,看起来应该有五十多岁了。儿子站在女人身后,像看一场默剧,无声的音乐声起,哪怕只是对视就有些让人不堪忍受,他直直望向男人的眼睛,他知道,这个男人不过三十多岁。
儿子不知道昨晚上的那个男人什么时候走的,那人从不在这里过夜,无论多晚,也许是他在的时候不留下过夜,儿子看着女人抢了砸车的人手里的钢棒,那男人没有反抗,儿子上楼去抱来了还在睡梦里的小孩儿。
坐车回家的时候,太阳也还没能从山腰里完全露出头来,女人抱着孩子,儿子坐在副驾驶,回去的路格外漫长,跟儿子走路去学校时所花费的精力不相上下,格外难熬,轮胎与沥青地面摩擦,儿子想起了自己赤裸着脚掌在溪流里奔跑的感觉,弯弯曲曲的石子在脚下铺成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他的脚红肿,流血,却不能停下,他不知道这河水什么时候上涨,自己会不会像村头那个孩子,淹死在冰凉的大水里,连坟墓里都找不到尸体。
车子停下时女人来不及开车门,就被男人抓住了胳膊,怀里的孩子突然醒来,他漆黑的眼珠在眼前的两个人身上徘徊,像是潜伏在河里的蛇头隐蔽地摇曳,不只是要吃了谁。
儿子率先开了车门,去后座开了车门,男人这才放下手,看着女人抱着孩子进了屋,儿子站在车前,跟男人对视一眼,那眼神里的似是厌恶似是屈辱的线条卷曲成红血丝,附在眼白上,格外狰狞,像是寄生虫。
男人拍了一下儿子的后脑勺,进了屋,屋里的摆设没有变,除了碎了几件不值钱的东西,用来今日这场浩浩荡荡归来的庆贺,男人径直走向女人的房间,儿子站在门口,他知道女人想让他把小孩儿抱出去,但是他不想动,他没力气。
屋里传来争吵,此时已经天色大亮,屋外灵动的早晨驱赶不走屋里腐烂的阴霾,此起彼伏的争吵跟羊圈里的铃铛声此起彼伏,声音越来越大,儿子听见门口有人进来了,也听到卧室里小孩儿的哭声,儿子出了屋,关上了大门,门缝里艳丽的晨光抚摸他干涩的眼皮,门缝里打量的目光啃食他的四肢百骸。
他慢慢疼痛,然后慢慢缓和。
后来,屋里停止了争吵。
儿子进屋时女人缩在角落里,身子却站得笔直,她迎头对着男人的拳头,同时又避开那拳头里裹挟的指责可不堪入耳的辱骂,儿子冲撞似的冲进屋里,抱去了女人怀里几乎要哭得背过气去的小孩儿,从男人面前走过,然后出去。
男人慢慢放下了手,于是女人也出去了。
女人接过儿子手里的小孩儿,耐心摇晃哄着,她嘶哑的声音里传来温和的歌谣,混杂着里屋久不住人的霉气和屋外的亮堂,在窒息的环境里流淌。
小孩儿停下了哭声,认真看着抱他的女人,儿子起身去了厨房去做鸡蛋羹,他又听见屋外小孩儿咯咯的笑声,清脆悦耳,透过窗户,他看着小孩儿漆黑的眼珠直直盯过来,那眼神干净不掺杂质,透过玻璃,反映出一个死气沉沉的他自己。
儿子把鸡蛋羹端过去,忽略了小孩儿张牙舞爪朝他挥来的翅膀,于是那翅膀化作一摊污泥在他脖子上收紧,然后干涸,儿子在窒息的苦叫声里被女人呵斥住:“你是他哥,抱抱他怎么了!”
“不准抱!”男人从屋里出来,女人不再说话,只是固执的伸着胳膊,像是要把小孩儿摔在儿子身上,小孩儿张着胳膊,嘴里含混不清念着,朝他挥舞,他径直转身离开了。
黄昏时儿子坐在屋里写作业,屋外安静极了,这是好兆头,没人争吵,没人打架,不会有人发疯死去,一切都平安。儿子手底的笔轻盈,是他除了母亲的手指握过的最轻盈的东西,等他放下笔,看见门口站着的女人,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一时眼花,以为门口站着一具女人的尸体。
晚饭很香,是女人做的,柴火锅烧出来的玉米糁,很香很香,以前儿子不爱喝,现在最爱喝,男人在锅里炒了菜,把锅底的火灭了,馒头是爷爷奶奶蒸的,又软又大,刚从锅里拿出来时,冒着热气。
儿子晚饭吃的很慢,四个人围一桌,最后只剩他一个人,盘子里的菜冷去,粘腻,女人抱着孩子去了卧室,男人坐在客厅沙发里,儿子收拾了所有碗筷,男人靠在厨房门口,看着他把每一个沾满油渍的脏东西,洗得干干净净。
“脏东西都能洗干净。”男人说。
儿子抬头看他,“洗不干净,盘子已经裂缝了,里面是脏的。”
男人看着他,没说话。
“爸,我今晚跟我妈一个屋吧。”
男人还是看着他,许久没应声,直到他把所有碗筷被放回原处,他转头时,男人已经不见了。
晚上儿子坐在女人的床边,女人身子往里面欠了欠,推开被子,示意他进来,儿子看了女人一眼,慢慢弯腰,弯腰,靠到女人的手边,额头轻轻抵着女人温热的胸脯,心跳,一下一下的,鲜活的。儿子闭上眼睛,想要就此睡过去。女人旁边的小孩儿翻身,小手扒拉着女人的肚子,女人翻了个身,搂着小孩儿睡着了。儿子直起身,在凳子上坐直了,深夜来临,今晚夜色朦胧,月亮不见踪影,儿子看了片刻,闭了闭眼,抬头看向门口,男人靠在那里,皱着眉头,满脸哀怨,手里握着一瓶硫酸,走了过来,越来越近,儿子嘶吼着狂叫,拼命挥舞胳膊,不知想把硫酸推开,还是想把男人推开,但他坐在凳子上动弹不得,他眼睁睁看着男人走到床边,手里的液体顺着他的血管流下来,泛着粘腻的刺鼻味道,儿子用力挣了一下凳子,凳子往前划了一个弧度,等他再看向门口,门口空无一人,窗帘微微颤动,他瘫坐似的陷在椅子里,浑身僵硬瘫软,看向门口,男人依旧立在那里,手里拿着硫酸,他用力闭了闭眼,又把视线移到女人身上,还有她身侧的小孩儿,小孩儿在女人胸脯里突然睁开了眼,他漆黑的眸子直直盯着哥哥的眼睛,微微转动,像是表现好奇,儿子往后靠了靠,他想要出去,但他再次被困死在了椅子上,他眼睁睁看着,小孩儿张开了胳膊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像是下一秒就要咯咯笑出来,小孩儿伸着胳膊,伸长了胳膊,冰凉柔软的小手碰上了儿子的脖子,然后收紧,收紧,儿子在窒息里憋红了脸,他看着转着漆黑的眸子的小孩儿,站在门口一脸哀怨的男人,和不知何时睁开眼睛,一脸冷漠地瞪着他的女人。
儿子用力咳嗽,像是哑剧里可笑的小丑,他感到自己的呼吸丧失,感到自己被困死在了不见天日的笼子里,他用力挥舞着胳膊去抓女人的手,却只看得见三张脸,在他面前围成三堵巨大的墙,一点点向他挪近,那个不馋杂质的漆黑的眼珠,冷漠和哀怨,向他靠近,儿子坐在椅子上,早已窒息死去。
远处天光破晓,公鸡打鸣声此起彼伏,卧室的门被一把推开,椅子与地面发出嘶哑的声音,小孩儿睁开眼睛哭了起来,女人在半梦不醒间咒骂,儿子跑进厕所,蹲在马桶边,用力干呕着,窗户外边,羊圈里的羊铃铛此起彼伏,夹杂着狗吠。
儿子用力扣了扣手心,几乎要把肉扣出来,在疼痛里他呼出一口气。
昨晚是个平安夜。
“你怎么了?”
儿子转头,看见男人站在厕所门口,他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儿子猛地站起身,推开了门口的男人,撞在厕所门上,跑了出去,他听见男人恶狠狠的咒骂,跟屋里的女人连成一体。
儿子跑了出去,一直跑,跑过路的拐角,想要跑过照在那栋腐烂的房子上的太阳,他跑的越来越快,跑出了村子,可那村子里的阳光,那栋房子里的光,还照在他身上他转头,看着看不见的房子,用力呼吸。
今晚是不是个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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