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饿死了

从我们村到市里是一条几公里长的柏油马路，路边一条小河。秦少游写过一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我们那条河就是郴江的支流。

小时候一整个夏天都泡在那条河里，渴了甚至会直接喝河水，饿了便摘河边的野葡萄吃。

那条河里每年都要淹死一两个人，多半是孩子，而且几乎全是外地人。

也许是因为外地人不知道深浅。我去那条河里游泳时非常清楚哪些地方不能去，比如有些中段特别深的位置，或者靠近闸口的地方——桥下有座便电站，要是不小心卷进闸口那就是九死一生。

表弟就卷进去过，他水性好，居然爬了出来，手上、膝盖上、脸上到处是伤。听他的描述就好像卷进了一座搅拌机，能活下来算是奇迹。

那些外地人却没能这么幸运。

村里有家外地人，生了两个女儿，躲计划生育躲到我们村，终于生下个儿子。那个妈妈为了生这个儿子真是吃尽各种苦头：大冷天猫在山上的荆棘丛里，一身淋得透湿也不敢回家换衣服；深更半夜计划生育小组来敲门，不管多冷的天爬起来便从窗户跳出去逃走。她要是会说书，那些猫捉老鼠的故事可能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那个儿子她看得极重。白天去干活了总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两个女儿好好照顾弟弟。

可是那年夏天她的女儿竟然偷偷带弟弟去河里游泳，结果弟弟淹死了。

我不敢想象那两个姐姐是怎样去报告她们父母的，在她们开口说出那个悲惨消息的前一秒，他们的妈妈还可以算是幸福的。接下来，那个妈妈却要趴在儿子冷冰冰的身体上，直到眼泪哭干为止。

还有一对双胞胎男孩，大概十几岁的时候去游泳，从桥上跳下去就再没上来。后来从闸口边的河床里捞上来时，脚上缠着很多水草。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怎么都掰不开。听说双胞胎有灵性的，他们总是一起来，也一起走。

还有个年轻的女人，孩子才一两岁，在桥上跟老公吵架，赌气说要跳下去。

男人并不拉她，还很恨地说：那你就跳下去。

桥离河面有四五米，下面是湍急的河水。

她竟然就真跳下去了。

在那条河面前，生命显得一点意义也没有。好像有一双无常的手藏在那条河里，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把一个完好的家庭随意捏碎。

还好现在终于脏得没人再愿意下去了。河里如果有水鬼，也早该饿死了吧。